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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三年,秋末。京郊南锣鼓巷的青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巷口那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落了满地碎金似的叶子,风一吹便打着旋儿滚到素心医馆的朱漆门阶前。这医馆在巷中已开了三年,门楣上“素心”二字的牌匾是前年老秀才患肺痨痊愈后所书,暗红油亮的木头上,笔锋温润藏劲,恰如馆中主人——盲眼女医苏清越。

辰时刚至,医馆的木门便“吱呀”敞开,檐下悬挂的黄铜铃跟着轻响。这铜铃是苏清越的父亲苏仲文留下的,当年苏父官至太医院院判,这铃便是御赐的“报诊铃”,黄铜被岁月磨得温润,铃舌碰撞的声响轻而不躁,既能提醒屋内有人上门,又不会惊扰诊脉时的专注。十六岁的阿竹正蹲在门阶上扫落叶,粗布裙裤的裤脚沾着草屑,见有人影晃来,立刻直起腰,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客官里边请,苏大夫刚备好脉枕呢!”

医馆前堂不大,却收拾得窗明几净。靠东墙摆着四排旧木凳,是街坊们凑钱打的,凳面上被磨出深浅不一的包浆;西墙立着两排酸枝木药柜,柜门上用朱砂写着药材名,“当归”“黄芪”“防风”……字迹娟秀,是苏清越失明前的手笔。药柜顶摆着几盆吊兰,垂下来的藤蔓刚好遮住柜角的裂纹,叶片上还挂着晨露,看着就沁凉。

苏清越坐在靠窗的旧木桌后,一身月白粗布襦裙浆洗得有些发白,领口绣着一圈极淡的兰草纹——那是她十二岁时绣的,如今针脚已有些模糊。她袖口挽至小臂,露出一段白皙纤细的手腕,腕间系着根红绳,是阿竹去年去白云观求的平安符,绳头缀着颗小小的桃木珠。她指尖轻搭在桑木脉枕上,这脉枕被苏父用了三十年,磨得光滑如玉,上面还留着浅浅的经络图刻痕,正为一位佝偻着背的老丈诊脉。

老丈姓王,是巷口卖豆腐的王婆的丈夫,前几日淋了场秋雨,便开始咳嗽不止。他枯瘦的手攥着褪色的粗布帕子,咳得肩膀都抖:“苏大夫,我这肺像是被人攥住了,夜里咳得没法睡,老伴儿也跟着遭罪。西街回春堂的李大夫给开了人参当归,吃了五天,反倒越咳越重。”

苏清越空洞的眼眸微微垂下,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世间只剩指下那搏动的脉象。她的指尖细腻敏感,能清晰分辨出脉象的浮沉迟数——老丈的脉浮而偏数,是秋燥伤肺的典型脉象。“老丈莫急,”她的声音如浸过山涧清泉的玉石,温润而清晰,“您这不是虚症,是秋燥犯肺。近日秋老虎虽退,燥气却未尽,您是不是晨起嗓子干痒,痰中带些微黄黏丝,白天胸口发闷,一到傍晚就咳得厉害?”

王丈猛地一怔,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泛起光亮,连连点头:“半点不差!苏大夫您真是神了!就跟亲眼瞧见似的!”周围候诊的病患也纷纷附和起来。一个挑着菜担的汉子嗓门洪亮,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往下掉:“王老爹,您算找对人了!我上月得了风寒,烧得直说胡话,回春堂要给我放血,我吓得跑这儿来,苏大夫就开了两文钱的荆芥防风,煎水喝了三天就好利索了!”

旁边抱着孩子的农妇也接口道:“可不是嘛!我家娃上月出疹子,浑身通红,哭个不停,产婆都说没救了。苏大夫用银针扎了合谷、曲池几个穴位,又配了艾叶薄荷泡澡,当天就不闹了。这才是真本事!”农妇怀里的孩子约莫一岁,穿着打补丁的小棉袄,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瞅着苏清越,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

苏清越微微颔首,指尖在桌上的盲文医案上轻轻划过。这医案是苏父生前为她特制的,用细针在竹片上刻出深浅不一的纹路,对应不同的病症与药方,竹片边缘已被她的指尖磨得圆润。“我给您开一副润肺汤,”她缓缓说道,“桑白皮三钱、杏仁二钱、川贝一钱,再加甘草一钱调和药性。回去用砂罐慢煎,水要没过药材三寸,武火烧开后转文火熬半个时辰,滤出药汁分两次服下,早晚各一次。”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您家里要是有蜂蜜,服药后半个时辰含一小口润喉,但切记不可与药同服,蜂蜜性凉,会减损药效。这几日别吃街口张记的酱肉了,油腻碍肺,多喝小米粥,配着清炒萝卜丝,最是养人。每日晨起在院子里慢走一刻钟,多吸些新鲜空气,对肺也有好处。”

王丈听得连连作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数出五文铜钱放在桌上——铜子儿磨得发亮,显然是攒了许久的。“苏大夫,这是诊金和药费,您看看够不够。”苏清越刚要开口说药费只需两文,阿竹已快步走过来,麻利地接过铜钱,笑着道:“王老爹,够了够了!这是您的药,我都包好了,上面写着用法呢,您让王婆照着做就行。”

阿竹是苏清越三年前从人牙子手里救下来的。那时阿竹才十三岁,被卖到富人家做丫鬟,因打碎了主人家的瓷瓶,被打得遍体鳞伤,扔在巷口等死。苏清越出诊时发现了她,用半幅旧棉袄裹住她,带回医馆悉心照料。如今阿竹养得面色红润,手脚也越发麻利,取药时动作精准利落,药柜抽屉拉合的声音都清脆有序。

刚将王丈送出门,医馆外便传来一阵喧闹。先是两个穿着青布短褂的仆役大步流星地闯进来,脚边的竹凳被踢得“哐当”作响,粗声粗气地嚷着:“让让!都让开!别挡着贵人的路!”他们腰间别着的腰牌刻着“周府”二字,黄铜牌子擦得锃亮,却掩不住那股蛮横气。路过挑菜汉子身边时,还故意撞了对方一下,菜担晃了晃,几颗青菜掉在地上,沾了泥点。

挑菜汉子叫张二,是城外菜农,每日挑菜进城售卖,顺便来医馆给患风湿的老娘抓药。他气得脸都红了,弯腰去捡青菜,嘴里嘟囔着:“怎么走路的?眼瞎啊?”那仆役回头瞪了他一眼,恶狠狠道:“你说谁眼瞎?再敢多嘴,把你这破菜担掀了!”张二攥紧了拳头,却被身边的老秀才拉住了。

老秀才姓陈,曾是秀才出身,因屡试不第,便在巷中开了家蒙学馆。他捋着山羊胡,低声道:“张老弟,忍忍吧。周府是户部侍郎周显的府邸,咱们小老百姓招惹不起。”话虽如此,他还是往苏清越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担忧。

这时,一顶装饰着珍珠流苏的青布小轿停在了医馆门口。轿帘由一个梳着双丫髻、穿着葱绿袄裙的丫鬟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股浓郁的脂粉香随着轿帘的晃动飘了进来,与医馆的药香格格不入,呛得几个病患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轿中先伸出一只裹着银鼠毛的手,指甲上涂着蔻丹,戴着一枚羊脂白玉戒指,玉质莹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随后,一位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扶着丫鬟的手走下轿来。她身上穿的是一匹上好的蜀锦,宝蓝色的料子在晨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上面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每一朵莲花的花瓣都栩栩如生——这是苏绣名家林氏的手笔,一匹料子就得二十两银子,寻常官眷都舍不得穿。领口和袖口都镶着一圈雪白的银鼠毛,在这秋末的天气里显得格外惹眼,也衬得她手腕愈发纤细。

她头上的首饰更是夺目:一支赤金点翠的凤钗斜插发间,凤口衔着一串东珠,每一颗都圆润饱满,大小均匀,走动时珠玉相撞,发出“叮当”的清脆响声;耳垂上坠着碧玉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映得她面色越发白皙。只是她的脸色却算不上好看,虽敷着厚厚的脂粉,却掩不住眉宇间的郁色,尤其是那双丹凤眼,扫过医馆内简陋的陈设——斑驳的木桌、磨破边角的坐垫、墙上挂着的旧药图——以及周围衣衫朴素的病患时,满是不加掩饰的鄙夷。

“这就是那个瞎眼大夫开的医馆?”妇人皱着眉头,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兰草的丝帕,轻轻捂着口鼻,声音不大却带着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要不是李夫人说她医术如何了得,连国公府的老夫人都能治,我才不来这种地方受罪。你看这地上的泥点,还有这桌角的毛刺,真是粗鄙不堪。一股子药味儿,闻着就头晕。”

她的话像一根刺,扎得周围的病患都变了脸色。刚才抱着孩子的农妇怀里,孩子被她尖利的声音惊扰,发出一声细微的哭啼。农妇连忙轻轻拍着孩子的背,低声对身边的陈秀才说:“这夫人怎么说话呢?苏大夫虽看不见,可救过的人能从巷头排到巷尾。前阵子我家娃出疹子,高烧不退,就是苏大夫用银针救回来的,她哪点粗鄙了?这医馆干净整洁,比她家里怕是还干净呢!”

陈秀才捋着山羊胡,面露不悦却也无可奈何,轻轻叹了口气:“看她衣着打扮,定是周侍郎的夫人。周显最近负责漕运,手上握着不少实权,咱们招惹不起。好在苏大夫心性平和,不会与她一般见识。”话虽如此,他还是往苏清越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担忧。

阿竹刚把王丈送出门,转头就听见这话,顿时气得脸都红了,撸起袖子就想上前理论,嘴里嚷嚷着:“你凭什么说我家小姐粗鄙?我家小姐的医术比太医院的御医都好,你有本事别来求医啊!”却被苏清越轻轻按住了手腕。苏清越的指尖带着刚触过药材的微凉,力道不大却很坚定:“阿竹,莫冲动。来者皆是病患,不论身份高低,咱们都该好好诊治。她若有失礼之处,是她的品行,咱们若失了分寸,便是坏了医者的本分。”

阿竹咬着嘴唇,不甘心地跺了跺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乖乖退到一旁,只是依旧怒视着那妇人,像只护主的小兽。苏清越则重新坐直身体,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那是她示意来人上前的习惯动作,往日里病患都知晓这暗号,今日却等了片刻也没动静,只听见珠玉碰撞的声响越来越近。

周夫人在仆役的簇拥下走到桌前,也不打招呼,径直就坐在了苏清越对面的椅子上,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惊得梁上的麻雀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她将手腕随意地搭在脉枕上,腕间的银镯子“当”地一声撞在桌沿,姿态倨傲得如同在自家府邸的厅堂一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你就是苏清越?”她居高临下地问道,语气里满是审视,仿佛在打量一件货物。

苏清越没有计较她的态度,指尖轻轻搭上她的腕脉。刚一触及,便感觉到对方手腕上银镯子的冰凉触感,以及肌肤下隐隐传来的温热。她闭了闭眼,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指下的脉象上——中医诊脉讲究“望闻问切”,她目不能视,便在“切”字上格外下功夫,多年来练就了一双“听脉”的巧手,能从脉象的浮沉迟数、强弱虚实中,辨明脏腑盈亏。

这脉象平和有力,浮沉有度,并无迟滞或虚浮之象,显然心、肝、脾、肺、肾五脏康健,六腑也无积滞;只是在寸脉处略有郁结,跳动得有些不稳,像是被什么情绪牵绊着,时快时慢,带着几分急躁之气。苏清越心中已有了判断,这是典型的肝气郁结之症,并非脏腑受损,多是情志不舒、思虑过度所致。

诊脉最是讲究心无旁骛,苏清越这一搭脉,便忘了周遭的喧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气血在对方经脉中运行的轨迹,如同溪流在石间穿梭,顺畅却偶有阻碍。通过脉象的细微变化,她甚至能推断出对方平日的生活习惯:脉象中带着几分膏粱厚味的沉滞,想必饮食油腻,多食肥甘;又有久坐不动的郁结,定是常居内宅,缺乏走动,每日只是抚琴作画、闲话家常;而寸脉的不稳,则是情绪时常起伏不定的缘故——或是为府中田产账目烦忧,或是与人有嫌隙难以释怀,这些都是导致肝气郁结的根源,并非什么顽疾。

周围的病患都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这妇人和苏清越身上。那两个仆役依旧站在门口,双手叉腰,恶狠狠地瞪着众人,仿佛谁要是敢发出一点声音,就要冲上去教训一顿;丫鬟则站在妇人身后,手里捧着一个描金漆盒,盒面上刻着精致的牡丹花纹,想来是装着妇人的胭脂水粉和随身玉佩,她的眼神里也带着几分狐假虎威的得意,时不时扫过桌上的药包,露出嫌弃的神色。

“我说你这瞎子,到底会不会诊脉?”周夫人见苏清越闭着眼半天不说话,终于按捺不住,语气越发不耐烦,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我可是户部侍郎府的夫人,耽误了我的时辰,你担待得起吗?李夫人说你一搭脉就知病症,怎么到我这儿就磨磨蹭蹭的?莫不是怕诊不出我的病,砸了你那‘素心’的招牌?”

苏清越缓缓睁开眼,空洞的眼眸“望”向妇人的方向,那目光虽无焦距,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让妇人下意识地收敛了几分气焰。“夫人稍安勿躁,诊脉需观气血运行,急不得。”她的指尖依旧搭在脉上,又细细感受了片刻,才补充道,“夫人近日是否常觉胸闷气短,尤其在晨起梳妆或与人争执后,症状更明显?夜间偶有失眠,梦中多是纷乱场景,醒来后口干舌燥,却又不想饮水?”

周夫人猛地一怔,脸上的不耐瞬间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讶,甚至还有几分慌乱。这些症状确实是她近来的困扰,尤其是前几日与管家娘子争执账目后,胸闷得差点喘不过气,夜里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常常梦到有人追着她要银子,醒来后口干舌燥,却偏偏不想喝水,只觉得胸口堵得慌。这些事她从未对旁人说起,连丈夫周显都不知道,这瞎眼大夫竟能一语道破。

她轻咳一声,掩饰住自己的失态,依旧硬着头皮道:“算你还有些本事,那你快说,我这病该怎么治?需用什么名贵药材尽管开,我府里有的是钱,人参、鹿茸、雪莲,只要能治好我的病,多少钱都不在乎。”她说着,故意挺了挺腰,露出手腕上的玉镯,炫耀之意溢于言表。这玉镯是去年周显在江南为她买的,花了三百两银子,是府中最贵重的首饰之一。

苏清越收回手指,轻轻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淡然开口:“夫人身体康健,并无大碍。您所说的胸闷气短,并非脏腑受损所致,而是肝气略有郁结。肝主疏泄,喜条达而恶抑郁,您想必是平日思虑过多——或是为府中田产账目烦忧,或是与亲友有嫌隙难以释怀——又或是常居内宅,缺乏走动,气血运行不畅引发的。”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让自己的话更易理解:“这并非器质性的病症,无需用药。只需放宽心怀,每日晨起后在庭院中散散步,走够半个时辰,晚饭后也多走动片刻,不要总是闷在房里;饮食上多吃些疏肝解郁的食物,比如芹菜、茼蒿、菠菜,再用陈皮泡水喝,每日两盏,不出半月,这胸闷之症自会缓解。”

她的话音刚落,周夫人的脸色“唰”地一下就沉了下来,比刚才进门时还要难看几分,像是被人当众泼了一盆冷水。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腕,银镯子在桌角上撞出“当”的一声脆响,惊得旁边抱着孩子的农妇下意识地将孩子往怀里紧了紧,孩子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说我没病?”周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在狭小的医馆里回荡,震得人耳朵发麻,“我花了五十文钱雇轿,从城东穿过三条街到这儿,又在这儿等了这么久,你就给我这么个说法?我告诉你,我这胸闷的毛病都快半年了,找了太医院的张御医、李院判都没根治,他们开的药材哪一味不是价值千金?你一个瞎眼的大夫,竟敢说我没病?莫不是你医术不精,诊不出我的病,还在这里狡辩!”

刻薄的言语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空气里。张二忍不住开口:“夫人,苏大夫的话在理!我家婆娘前阵子也这样,整日胸闷叹气,吃不下饭,就是听了苏大夫的话,每日去城外河边散步,多吃清淡菜,现在好利索了。太医院的御医治不好,是他们只想着用名贵药材,忘了医者的本分!”

“你一个挑夫懂什么!”周夫人厉声呵斥,眼神如同刀子般刮过张二,“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一身的汗臭,也配插嘴侍郎府的事?小心我让府里的人把你的菜担掀了,再把你抓去府衙打板子,让你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张二被她吓得一缩脖子,涨红了脸却不敢再说话,只能悻悻地低下头,心疼地看着自己担子里的青菜——那是他一早从地里割的,本想卖个好价钱给老娘抓药。

阿竹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挡在苏清越身前,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怒声道:“我家小姐医术高明,多少疑难杂症都能治好,怎么会骗你?前几日西街的王掌柜得了黄疸,脸黄得像橘子皮,各大医馆都束手无策,还是我家小姐用茵陈蒿汤给他治好了!他当时都快不行了,是小姐守了他三天三夜,才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拉回来的!你自己身体没毛病,难道还要我们给你乱开药,赚你的黑心钱不成?我们素心医馆,从来不做这种缺德事!”

“你一个小丫鬟也敢跟我顶嘴?”周夫人冷笑一声,抬手就想打阿竹。她的指甲尖尖的,涂着蔻丹,若是真打下去,阿竹的脸上定然会留下一道血痕。苏清越眼疾手快,轻轻一拉阿竹的胳膊,将她带到自己身后,同时抬手挡住了周夫人的手腕。苏清越的手虽纤细,却带着一股沉稳的力道,稳稳地将周夫人的手拦在半空。

苏清越站起身来,她的身高比周夫人略矮一些,却依旧身姿挺拔,周身散发着一种温和却不容侵犯的气场。她微微侧着头,空洞的眼眸“望”向周夫人的方向,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几分清晰的坚定:“夫人,医者仁心,我断不会拿病患的健康开玩笑。您的脉象确实平稳,并无器质性病变,若您不信,大可再去别的医馆诊治,甚至可以请太医院的御医会诊,将我的诊断与他们比对,自然能辨我所言真假。”

“辨什么真假?我看你就是医术不精,诊不出我的病,还在这里狡辩!”周夫人被苏清越不卑不亢的态度噎了一下,随即更加恼怒,她猛地抬手,将桌上的脉枕扫落在地。桑木脉枕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滚出老远,上面还沾了些泥点——那是仆役进门时带进来的。“一个瞎子也敢开医馆,我看你就是想骗钱!今天我要是不砸了你的破医馆,难解我心头之恨!”

她身后的两个仆役立刻上前一步,摩拳擦掌地就想去掀旁边的药柜。药柜上的竹匾被他们撞得摇晃起来,紫苏叶和薄荷叶簌簌落下,散了一地。其中一个仆役伸手就要去抓药柜的抽屉,嘴里还嚷嚷着:“夫人说得对,这种瞎眼骗子,就该砸了她的破馆子,免得再骗人!”

周围的病患顿时炸开了锅。陈秀才猛地站起身,拐杖往地上一顿,厉声道:“住手!苏大夫是方圆百里有名的良医,你怎能如此蛮不讲理?这医馆是治病救人的地方,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真要闹到府尹大人面前,我看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你们!”陈秀才虽未做官,却在街坊邻里间颇有威望,他一开口,两个仆役的动作顿时停住了,有些犹豫地看向周夫人。

农妇也抱着孩子挡在药柜前,虽然身体微微发抖,却依旧怒视着那两个仆役:“你们要是敢动这里的东西,我们就去府衙告你们!府尹大人是出了名的清官,定会为苏大夫做主!”旁边几个年轻些的汉子也纷纷围了上来,挡住仆役的去路,一个个摩拳擦掌,显然只要仆役敢动手,他们就会立刻上前阻拦。一时间医馆里充满了争执声,铜铃被撞得叮铃作响,乱作一团。

阿竹气得浑身发抖,紧紧抓着苏清越的衣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小姐,这些人太过分了,我们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砸了咱们的脉枕,还要掀药柜,这是要断了咱们的活路啊!”这脉枕是苏父留下的遗物,对苏清越来说意义非凡,平日里她都小心呵护着,如今被周夫人如此糟蹋,阿竹比自己受了委屈还难受。

苏清越轻轻拍了拍阿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她摸索着走到被扫落在地的脉枕旁,弯腰将它捡起来,用袖口仔细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和泥点——她的动作格外轻柔,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擦干净后,她将脉枕重新放回桌上,摆放整齐。她的动作从容不迫,每一个细节都透着沉稳,仿佛眼前的喧闹与她无关。

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再次面向周夫人,声音清晰而稳定,穿透力极强,瞬间就压下了医馆里的嘈杂:“夫人,医者,断病不断命,更不断人心。我凭脉象断症,问心无愧。您若信我,便按我说的方法调理;若不信,我也不强求,您尽可另请高明。只是这医馆是我行医之地,也是诸多病患求药之所,您身后这位老丈咳得肺都快出来了,那位妇人抱着的孩子发着高烧,他们都在等着治病。还请您不要在此喧哗,惊扰了他人,也耽误了真正需要救治的人。下一位。”

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怒意,却带着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力量。周夫人看着苏清越坦然自若的模样,又看了看周围病患们愤怒的眼神——那些眼神里有不满,有鄙夷,还有一种“你在作恶”的谴责——心里竟莫名地有些发虚。她原本以为这个瞎眼大夫会像其他趋炎附势的市井之人一样,被她的身份吓得唯唯诺诺,甚至跪地求饶,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硬气,还反过来将了她一军。

她又看了看身边的仆役,两个仆役被众人怒视着,显然也有些胆怯,不敢再上前。周夫人心里清楚,真要是闹大了,传到府尹大人耳朵里,丈夫正在负责漕运的差事,正是敏感时期,不宜惹出是非。去年南方水灾,朝廷拨下了五十万两赈灾粮款,是经周显手督办的,这里面本就有些猫腻,若是此时闹出丑闻,被政敌抓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她咬了咬牙,强撑着面子,手指着苏清越,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好,好得很!你给我等着,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瞎眼大夫能得意多久!”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显然是色厉内荏。说完,她狠狠瞪了周围的病患一眼,在仆役和丫鬟的簇拥下,狼狈地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她因为气急攻心,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被门槛绊倒,多亏身边的丫鬟及时扶住,才没摔在地上,引得身后传来几声压抑的嗤笑。她越发恼怒,嘴里犹自不干不净地骂着:“一群穷酸刁民,瞎眼骗子,等着瞧!”

直到上了轿,轿夫抬起轿子匆匆离去,那些骂声才渐渐消失在巷口,只留下轿帘飘动时掉落的一根银线,落在青石板上,格外扎眼。阿竹跑过去,用力地将那根银线踩在脚下,嘴里还嘀咕着:“什么玩意儿,活该摔一跤!”

“苏大夫,您别往心里去,那妇人就是个仗势欺人的东西。”农妇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苏清越的胳膊,安慰道,“她也就是靠着侍郎大人的权势耀武扬威,真要是到了府尹大人面前,指不定多怂呢。您别为了这种人气坏了身子。”农妇怀里的孩子已经不哭了,正用小手抓着苏清越的衣角,咿咿呀呀地叫着。

陈秀才也点点头,捋着胡须说道:“是啊,苏大夫,您的医术我们都信得过。前几日东街的王掌柜得了黄疸,脸黄得像橘子皮,连太医院的御医都摇头说没救了,还是您用茵陈蒿汤给他治好了。他痊愈后,特意给您送了块‘妙手回春’的牌匾,要不是您拦着,早就挂在门楣上了。这样的医术,岂是那无知妇人能诋毁的?她不懂事,咱们别跟她一般见识。”

其他病患也纷纷开口安慰。张二捡起地上的青菜,走到苏清越面前,憨厚地笑道:“苏大夫,您别气。我这青菜给您留着,您炒着吃,败败火。”旁边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也说道:“苏大夫,我这糖葫芦给您和阿竹姑娘尝尝,甜丝丝的,消消气。”一时间医馆里充满了温暖的话语,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苏清越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如同雨后初晴的阳光,驱散了刚才的阴霾:“多谢各位乡亲体谅,我没事。咱们继续诊病吧,别让刚才的事耽误了大家。”她重新坐回桌后,抬手示意刚才被打断的老丈上前,“老丈,您刚才说到咳得夜里睡不着,咱们接着说您的病情。”

这老丈姓刘,是个货郎,常年走街串巷卖杂货,上月在山里避雨时淋了寒,落下了咳嗽的病根。他连忙走上前,感激地说道:“苏大夫,您真是菩萨心肠。刚才那泼妇那样对您,您还想着我们这些病患。”他说着,将自己的手腕轻轻放在脉枕上,配合着苏清越的诊脉。苏清越指尖搭上他的腕脉,片刻后说道:“您的肺脉还有些燥意,我再给您加一味麦冬,润肺生津的效果更好。另外,您晚上睡觉时,在床头放一盆清水,能缓解室内的燥气,对咳嗽也有好处。”

阿竹则默默地走到门口,捡起地上散落的紫苏和薄荷叶——这些都是刚晒好的,还没来得及收——又拿了扫帚将地上的泥点扫干净,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着:“什么侍郎夫人,比街头的泼妇还不如,等着瞧,早晚有她后悔的一天。”她扫到那根从轿帘上掉落的银线时,用力地将它扫进簸箕里,仿佛那是多么肮脏的东西。

而此时,医馆斜对面的清韵茶轩二楼雅间内,气氛却与医馆内的平和截然不同。乾珘坐在临窗的位置,手中握着一个白瓷茶杯,杯身已经被他捏出了几道细微的裂痕,滚烫的茶水从裂痕中渗出,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个个浅红的印记,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紧紧锁着医馆内的苏清越,眼中翻涌着骇人的戾气,那戾气如同蛰伏在深渊中的猛兽,随时都可能冲破束缚,扑出去将那个无礼的妇人撕成碎片。

雅间内没有点灯,光线有些昏暗,更衬得乾珘的脸色阴沉如水。他穿着一身玄色锦袍,锦袍上用银线绣着暗纹的云卷图案,领口处露出的内衬是月白色的,与苏清越的襦裙颜色恰好呼应——这是他昨日特意让人缝制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只是想在穿着上与她有一丝隐秘的关联。他腰间系着一块墨玉玉佩,是当年苏清越的父亲苏仲文赠予他的,玉佩上刻着“仁心”二字,如今已被他的体温焐得温润。

站在他身后的暗卫秦风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跟在乾珘身边已有十年,从北境的刀光剑影到京城的波诡云谲,从未见过主子如此失态。当年在北境战场上,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主子都能面不改色,指挥若定,亲手斩杀敌方主将;去年查处贪墨案时,面对刺客的毒箭,主子也只是皱了皱眉,反手就将刺客擒住,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可如今仅仅是看到苏大夫被人辱骂,主子就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杀意。

秦风清楚地记得,刚才周夫人抬手要打阿竹时,主子周身的气压瞬间低到了极点,他甚至能听到主子指骨捏得“咯咯”作响的声音,若不是苏大夫及时拦住,主子恐怕已经冲出去了。他太了解主子对苏大夫的心思了,那是深入骨髓的守护,是跨越了十世的执念,容不得半点亵渎。

“主子,”秦风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那妇人是户部侍郎周显的夫人,周氏。周显最近在负责漕运的差事,手上有些权力,平日里就横行霸道惯了。周氏更是出了名的骄纵,去年还因为买首饰和金铺的掌柜争执,砸了人家的铺子,最后还是周显拿了五百两银子摆平的。要不要属下……”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无非是想让人去给周氏一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什么人是碰不得的。

乾珘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苏清越身上。他看到她被妇人辱骂时的平静,看到她拦住阿竹时的从容,看到她捡起脉枕时的淡然,更看到她面对众人安慰时,那抹浅淡却真实的笑容。那一刻,他沸腾的杀意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缓缓压了下去,沉淀在眼底深处,化作更加冰冷的算计。

她不需要他为她出头。秦风说得没错,以他的权势——镇北侯,手握重兵,深受皇上信任——想要收拾一个户部侍郎的夫人,不过是举手之劳。他只需动一动手指,就能让周氏在京城彻底消失,或是让她生不如死,比如在她的胭脂水粉里加些让人毁容的药材,或是让她染上顽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他知道,苏清越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她有她的骄傲,有她的原则,她的世界坚固而纯粹,如同她诊脉时的专注,容不得他用这种粗暴的方式去介入。她是医者,以救人为本分,若是知道他为了她而伤人,定会心生芥蒂。他的守护,不应该是打破她平静生活的利刃,而应该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遮风挡雨的屏障,是在她遇到麻烦时,悄无声息地为她扫清障碍,却不让她察觉分毫。

乾珘缓缓松开手,碎裂的茶杯落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茶水溅湿了他的玄色锦袍,留下深色的印记。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清晨的凉风灌了进来,带着医馆飘来的药香和槐花香,吹散了他周身的戾气,却吹不散他眼底的温柔与坚定。“不用动她,”乾珘的声音恢复了以往的低沉冷冽,却比平时多了几分克制,“去查查户部侍郎周显最近的动向,我记得他手上好像有个漕运的案子,里面牵扯的利益不小,想必不会干净。尤其是去年南方水灾,朝廷拨下的赈灾粮款,是经他手督办的,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秦风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乾珘的意思。动周氏本人,只会让苏大夫察觉到异常,甚至可能引起她的反感;而动周显,既报了今日之辱,又不会牵扯到苏大夫,还能顺便清理一下朝堂上的蛀虫,可谓是一举多得。周显负责的漕运案本就疑点重重,去年的赈灾粮款更是有去无回,南方灾民饿死无数,只是周显背后有吏部尚书撑腰,才一直没人敢查。如今主子要查,正好顺水推舟。

“属下明白,这就去办。”秦风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属下立刻派人去搜集周显贪墨的证据,尤其是赈灾粮款的去向,保证三天内给主子答复。另外,要不要派人盯着周氏,免得她再去骚扰苏大夫?”

“不必。”乾珘摇头,目光依旧落在苏清越身上,“周显自身难保后,她自然没心思再找清越的麻烦。你只需专心查案,记住,证据要确凿,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别让人查到我这里。”他不想因为周显的事,给苏清越带来任何牵连。当年苏父的冤案,就是因为卷入了朝堂争斗,他不能让苏清越再重蹈覆辙。

“属下遵命。”秦风躬身应道,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连脚步都没有在地板上留下一丝声响——这是暗卫的基本素养,也是在乾珘面前最安全的生存方式。

雅间内只剩下乾珘一人。他望着医馆内那个忙碌的身影,眼神渐渐变得柔和。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苏清越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让她那张清冷的面容显得格外动人。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是三年前的一个雪天,她还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女,穿着单薄的破棉袄,被几个地痞欺负得遍体鳞伤,却依旧不肯低头,用一根断了的竹竿反抗。

那时他刚从北境回京,微服出行,本不想多管闲事,却被她眼中的倔强吸引。他记得她当时冻得嘴唇发紫,小脸皲裂,却依旧咬着牙说:“我爹是苏仲文,我不能给我爹丢脸!”苏仲文本是他母亲的救命恩人,当年他母亲得了顽疾,遍请名医都无效,是苏仲文耗尽心血,用三年时间才治好的。得知她是苏仲文的女儿,乾珘心中涌起的不仅是同情,还有一种莫名的羁绊。他随手救了她,还留了些银子,让她能活下去。

后来他才知道,苏仲文本是一代名医,官至太医院院判,却因卷入一桩冤案被革职查办,病死在狱中。那冤案本是吏部尚书为了铲除异己策划的,苏仲文只是被牵连的无辜者。家道中落后,苏清越的仇家找上门来,不仅抢走了家中所有财物,还弄瞎了她的双眼,将她弃之街头。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乾珘心中的愧疚与愤怒交织,他发誓一定要为苏仲文洗刷冤屈,也要好好守护苏清越。

他看着她用他留下的银子开了这家素心医馆,看着她凭借着精湛的医术在这条巷子里立足,看着她从一个倔强的孤女,变成如今沉稳从容的医者。他无数次想走到她面前,告诉她他是谁,告诉她他会保护她,可他又怕吓到她,怕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后会有负担,更怕她知道他们之间那跨越十世的纠缠,会选择远离。

十世轮回,他追了她十世。每一世,她都有着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命运,却都有着相同的善良与坚韧。每一世,他都只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守护,看着她生老病死,看着她与别人相守,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他已经受够了。这一世,他终于有能力护她周全,他绝不会再放手。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温润的玉佩,玉佩的形状是一朵绽放的莲花,上面用极细的刻刀刻着一个“越”字,是他亲手所雕。这块玉佩他已经带在身上三年,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送给她。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对他还一无所知,他不能贸然闯入她的生活,只能在她看不见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如同守护一件稀世珍宝。

这一日,苏清越的医馆比平时忙碌了许多。或许是早上的风波让更多人知道了这个盲眼大夫的风骨,又或许是秋末天气多变,风寒、咳嗽的病患本就增多,从辰时到午时,医馆里的铜铃就没停过,阿竹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辰时过半,来了一个肚痛难忍的樵夫。他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疼得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嘴里不断呻吟着。苏清越为他诊脉后,判断是食积气滞——这樵夫昨日在山下的酒馆里吃了太多肥肉和烈酒,导致肠胃堵塞。她立刻用银针扎了他的中脘、足三里等穴位,又开了消食导滞的药方,用山楂、麦芽、神曲配伍,都是些便宜又有效的药材。樵夫服药后不到半个时辰,疼痛就缓解了大半,千恩万谢地离去了,临走前还说要上山砍些好柴送来。

巳时,一个难产的产妇被家人抬了过来。产妇已经疼了一天一夜,气息微弱,产婆说已经没救了,家人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找苏清越。苏清越让阿竹准备好热水、干净的布巾和剪刀,自己则用银针为产妇针灸——她扎的是合谷、三阴交等催产穴位,手法精准利落。又喂产妇喝了一碗催产的汤药,是用当归、川芎、桃仁熬制的,能活血调经,促进宫缩。经过一个时辰的努力,产妇终于顺利生下一个男婴,母子平安。产妇的丈夫激动得当场就要给苏清越磕头,被苏清越拦住了,只嘱咐他好好照顾产妇和孩子,产后要多喝红糖水,吃些易消化的流食。

午时的日头最烈,巷子里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槐树叶也打了蔫。阿竹终于送走了一批病患,瘫坐在椅子上,揉着酸痛的肩膀,抱怨道:“小姐,今天可把我累坏了,那个坏女人真是扫把星,一来就带了这么多‘麻烦’。你看我的腿,都快站麻了,手腕也酸得抬不起来。”她说着,抬起腿晃了晃,裤脚沾着些药汁的痕迹,那是刚才给产妇换布巾时不小心蹭到的。

苏清越正在整理药方,闻言忍不住笑了笑,声音带着几分温和:“好了,别抱怨了。我去给你煮碗莲子羹,放些冰糖,再加点银耳,补补身子。你先去打盆井水擦擦脸,解解暑气,再去灶上看看,早上蒸的馒头应该好了,先垫垫肚子。”她站起身,摸索着走向后院——医馆的前堂是诊病抓药的地方,后院则是厨房、药房和她们的住处,路径她早已烂熟于心,即使看不见,也能行走自如。

后院种着几株药草,有薄荷、紫苏,还有几株金银花,藤蔓顺着竹架攀爬,开着细碎的白花,香气清新。墙角的桂花树枝桠上,几只麻雀正在啄食桂花,看到苏清越进来,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苏清越走到井边,提起水桶打了半桶水,倒进灶上的铁锅里,然后点燃柴火。火光映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肤色显得更加白皙,长长的睫毛在火光中颤动,如同蝴蝶的翅膀。

她从陶罐里取出一把莲子,这些莲子是前几日一位农户送来的谢礼。那农户的母亲得了严重的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是苏清越用酸枣仁汤治好的——酸枣仁三钱、茯苓二钱、知母一钱、川芎一钱、甘草一钱,熬水服用,连喝七天就见效了。农户感激不尽,特意送来一筐自己种的莲子,颗粒饱满,已经去了芯。苏清越用清水将莲子洗净,放进砂锅里,又加入几颗红枣、一把银耳和适量的冰糖,然后将砂锅放在小火上慢慢熬煮。莲子羹需要细火慢炖,这样才能软糯香甜,就像她对待病患的态度,耐心而细致。

阿竹擦了脸,又吃了个馒头,精神好了许多,走进厨房帮苏清越烧火。“小姐,你说那个周夫人会不会再来找咱们麻烦啊?她那么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阿竹一边添柴,一边担忧地问道。火光照得她的小脸通红,额头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

苏清越搅拌着砂锅里的莲子羹,闻言轻轻摇了摇头:“不会的。她那样的人,骄纵惯了,只是一时气急,过后就忘了。再说,她的病本就无需用药,只要她能放宽心,自然会好,到时候她就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不会再来找事了。”她虽然眼盲,却看透了人心,周氏只是被宠坏了,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只是一时糊涂罢了。

“可我还是担心。”阿竹噘着嘴,“万一她要是找些地痞流氓来捣乱怎么办?咱们两个弱女子,根本打不过他们。前阵子西街的包子铺就被地痞砸了,老板还被打伤了,最后也没地方说理去。”

苏清越笑了笑,摸了摸阿竹的头:“别担心,咱们医馆救过这么多乡亲,真要是有麻烦,他们不会不管的。再说,咱们行得正坐得端,不怕别人找麻烦。好了,莲子羹快好了,你去拿两个碗来。”

莲子羹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甜丝丝的,混合着药草的清香,让人闻着就觉得舒心。阿竹端着碗,舀了一大勺莲子羹放进嘴里,软糯香甜,瞬间觉得所有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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