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渐紧，带着凛冽寒意，却也裹挟着那股狂野奔放的炙烤香气，越来越近。犟爷的步子越迈越急，几乎要拖着板车跑起来。林辰不得不勒紧缰绳，才控制住速度。
翻过一道低矮的山梁，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山脚下，一座被高大木栅围起的镇子座落在背风处，镇中房屋多是原木垒成，粗犷结实。最引人注目的是镇子中央一片巨大的空地，此刻正燃着数十堆熊熊篝火，火舌舔舐着夜空，将半边天都映成了橘红色。每堆篝火上都架着铁架，挂着或串着大块大块的肉，油脂滴落火中，滋滋作响，爆起阵阵带着浓郁焦香的青烟。风里传来男人们粗豪的吆喝、女人们爽朗的笑声，还有皮鼓和某种粗粝弦乐器合奏出的、充满力量和节奏感的音乐。
“好家伙，这是在过节？”林辰也被这热火朝天的景象感染，笑道。
镇口木栅门敞开着，无人把守。犟爷一马当先冲了进去，径直朝着香气和火光最盛处奔去。
空地中央，两座最大的篝火堆如同两个巨大的火炬，火堆旁各立着一座木架，上面悬挂着半扇似乎刚刚处理好的、还在滴血的牲畜躯体，看体型像是牛或者大型的鹿。篝火旁，两拨人正在忙碌准备。
左边那拨人，领头的是个满脸虬髯、赤着精壮上身的大汉，他正用一把沉重的厚背砍刀，砰砰地劈砍着木柴，动作大开大合，充满力量感。他身后的伙计们也是个个膀大腰圆，处理肉块的手法粗犷直接，大把的香料粉末像不要钱似的往肉上撒。
右边那拨人，为首的却是个身形瘦削、眼神精悍的中年人，穿着干净的皮围裙，手中拿着一套大小不一的薄刃剔骨刀，正小心翼翼地分解着肉块上的筋膜，手法细腻精准。他身边的助手们动作也显得有条不紊，调配的香料似乎更为复杂，用小刷子一点点涂抹在肉上。
两拨人虽各忙各的，但空气中明显能感受到一种互别苗头的紧张竞争感。围观的人群则分成两派，各自为自己支持的一方叫好助威。
“雷老大！让对面瞧瞧什么叫真正的火烤蛮牛！”
“胡师傅！用你的手艺把那莽夫的肉比下去！”
犟爷可不管谁支持谁，它的眼睛早被那两扇巨大的肉排和周围其他火上正烤得金黄流油的肉块勾直了。口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往下淌，它忍不住就想往最近的烤架凑。
“哎！哪来的驴？小心烫着！”一个正翻转肉串的妇人笑着拦了它一下。
虬髯大汉雷老大听到动静，扭头看来，见到犟爷那副馋相，哈哈大笑道：“这驴子倒识货！闻到咱‘雷家烈火炙’的香味了吧？等着，待会烤好了，分你一块骨头啃啃！”
另一边的胡师傅闻言，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牲畜都知道追着烟火气跑，哪懂什么细腻滋味。”
雷老大耳朵尖，立刻瞪眼：“胡老西！你说什么？有本事再说一遍！”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一个头戴皮帽、蓄着山羊胡的老者拄着拐杖走到中间，咳嗽两声：“行了！明日便是‘冬祭炙肉大比’，关乎我火炉镇明年‘第一肉镇’的名头和商路份额。有这力气争吵，不如好好准备！让外乡朋友看了笑话！”
老者显然是镇上有威望的人物，雷老大和胡师傅这才各自哼了一声，不再多言，继续忙碌。
山羊胡老者转向林辰，拱手道：“这位少侠面生，是路过还是？”
林辰回礼：“在下林辰，与伙伴游历四方，被贵镇火光与肉香吸引而来。不知这‘炙肉大比’是？”
老者笑道：“原来如此。我火炉镇以畜牧和炙肉为生，每年冬祭前后举办大比，全镇最好的炙肉师傅同场较量，胜者不仅得‘火炉炙王’称号，来年镇上最好的牧场产出和通往北边商路的炙肉供应，也由其主导。雷、胡两家是我们镇手艺最高的，争了快十年了。”他看了看眼巴巴盯着烤肉的犟爷，笑道，“这位驴兄若是不急着赶路，不妨留下观礼，明日定能大饱口福。”
林辰和犟爷自然不会拒绝。当晚，两人一驴便借宿在镇上一家客栈。犟爷在睡梦中还时不时咂咂嘴，仿佛已经啃上了那油光发亮的大肉排。
次日一早，整个火炉镇都沸腾起来。中央空地被清理得更加开阔，除了雷、胡两家，还有其他七八家规模较小的炙肉铺子也设了摊位。评判席上坐着镇上几位最年长、味觉最灵敏的老者，以及两位从外地请来的有名食客。
比赛规则简单直接：各家在两个时辰内，用镇上统一提供的、最新鲜的“黑山牛”肉为主要原料，辅料自备，现场炙烤，做出最能代表自家水平的肉食，由评判逐一品鉴打分。
辰时一到，铜锣敲响，比赛开始。
雷老大那边立刻响起咚咚的劈柴声，他亲自挑选了几段纹理粗硬、耐烧的“铁木”，架起一个火势极其旺盛的火堆。牛肉被切成巴掌厚、近尺长的大块，只是粗粗抹上一层盐和混合了十几种辛辣香料的粗粉，便直接用粗铁钎穿起，架到猛火之上。火焰几乎瞬间舔上肉面，发出剧烈的滋滋声，雷老大却毫不在意，双臂肌肉贲张，稳稳地翻转着沉重的肉块，任由火焰将肉表灼烧得焦黑起壳。
胡师傅这边则是另一番景象。火堆用的是果木炭，火势平稳均匀。牛肉被他精细地分解成不同部位，里脊、肋排、腿肉……分别用不同的手法处理。有的用他秘制的酱料先行腌制，有的包裹上香草，有的则只是轻轻拍打，撒上极细的混合盐和几味提鲜的粉末。炙烤时，他手持长筷，不时调整肉块与火的距离，手法细腻得如同在刺绣。
其他几家也各展其能，有的用泥裹，有的用石板烫，空地上香气很快变得无比复杂浓郁，令人食指大动。
犟爷被特许蹲在评判席旁边，面前也摆着小碟子，准备品尝各家作品。它贪婪地吸着空气中各种肉香，但鼻子却在不停地分辨。雷家的肉香霸道狂野，带着烈火灼烧的独特焦香；胡家的肉香则层次分明，前调是香料的复合气息，中调是肉汁被锁住的鲜美，后调则有果木的淡淡烟熏味。都很诱人，但犟爷总觉得，似乎都差了一点最关键的东西——那种能让所有味道浑然一体、升华到极致的点睛之笔。
两个时辰在紧张的忙碌和诱人的香气中飞快过去。铜锣再响，炙烤时间结束。
各家将代表作呈上评判席。雷老大捧上的是一块外皮焦黑酥脆、内里却还带着诱人粉红色、汁水欲滴的厚切牛肋排，香气扑鼻，视觉冲击力极强。胡师傅端上的则是一个拼盘，里面是三四样不同部位、不同做法的牛肉，或嫩滑，或弹牙，或酥烂，摆盘精致，香气含蓄而悠长。
评判们开始逐一品尝，时而点头，时而低声交流，神色严肃。轮到犟爷时，它也认真地尝了雷家和胡家的肉。
雷家的肉，入口瞬间是强烈的焦香和辛辣，咀嚼之下，内里肉汁丰沛，野性十足，但调味确实略显粗犷，掩盖了部分牛肉本味。胡家的肉，每一种都火候精准，调味细腻，能充分展现不同部位的特点，滋味丰富，但整体感觉有些过于精巧，少了些炙肉该有的那种痛快淋漓的满足感。
犟爷嚼着肉，歪着头思考。它回忆起昨晚在镇外山坡上吃草时，闻到过几种特别的野草和灌木的气息，其中一种开着紫色小浆果的矮灌木，香气很特别，清冽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酸涩，如果能用来调和肉的油腻，或许……
它突然站起身，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小跑着离开空地，朝镇外山坡奔去。林辰和那位山羊胡老者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犟爷很快在山坡背阴处找到了那种矮灌木，用嘴小心地叼下几串深紫色的浆果。然后又在一片向阳的岩石缝里，找到几丛叶片肥厚、散发着类似薄荷但更温暖气息的香草。
它叼着这些“收获”跑回比赛场地，在雷家和胡家的烤架前分别放下一些浆果和香草，然后用蹄子做了个挤压、涂抹的动作。
雷老大和胡师傅都愣住了。
“这驴子……是让我们用这些野果子野草？”雷老大皱眉。
胡师傅却若有所思地捡起一颗浆果，捏破闻了闻，又看了看那香草，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紫浆果去腻提鲜，暖岩草中和辛辣、增添风味……妙啊！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利用这些山野之物？”
雷老大将信将疑，但也捏碎一颗浆果，把汁液涂在一块刚烤好、还没来得及呈上的肉块边缘，咬了一口。他咀嚼几下，眼睛慢慢瞪大。那霸道的油腻和辛辣感，果然被一丝清酸巧妙平衡，肉的鲜美反而更加突出！
两人都是真正的手艺人，立刻明白了犟爷的用意。他们不再犹豫，雷老大将浆果汁混入蘸料，胡师傅则将暖岩草碎末撒在腌制好的肉上，重新进行了一些快速的调整和补充炙烤。
当调整后的肉再次呈上时，评判们品尝后的反应明显不同了。雷家的肉不再只是狂野，多了份醇厚的层次；胡家的肉则在细腻中增添了一抹山野的灵动与和谐。
最终评分十分接近，但胡师傅以极其微弱的优势胜出。雷老大虽然失望，但输得心服口服，拍了拍胡师傅的肩膀：“胡老西，这次是你赢了！用了驴兄弟的法子，老子也觉得自己的肉更好吃了！”
胡师傅也难得地露出笑容，对雷老大和犟爷拱手：“取长补短，方是正道。雷老大火候掌控的功夫，胡某自愧不如。还有这位驴兄，真是天赐的灵舌。”
就在大家以为比赛圆满结束、准备欢庆时，异变陡生。
镇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惊呼。几个满身尘土、惊慌失措的镇民骑马冲进镇子，大喊：“不好了！北边牧场出事了！野狼群！好大一群野狼，冲破了栅栏，牲口受惊跑散了不少，还伤了人！”
全场哗然。火炉镇依仗畜牧，牲畜是根本。而且冬祭在即，需要大量肉食，若牲畜损失严重，不仅是财产损失，更会影响冬祭和接下来的生计。
雷老大和胡师傅同时变色。雷老大吼道：“抄家伙！去牧场！”他手下那些彪悍的伙计立刻抄起砍刀、猎叉。
胡师傅也沉声道：“带上弓箭和套索！救人驱狼要紧！”
两家人刚才还是竞争对手，此刻却毫不犹豫地并肩站到了一起。其他镇上的青壮年也纷纷拿起武器。
林辰对山羊胡老者道：“老丈，我们也去帮忙。”
老者感激点头：“有劳少侠！”
众人浩浩荡荡赶往镇北牧场。只见牧场栅栏被冲开了几个大口子，地上有凌乱的蹄印和骇人的狼爪痕迹，还有零星的血迹。远处山梁上，隐约可见灰影窜动和受惊牛羊的慌乱身影。几个受伤的牧人正被同伴搀扶着，伤口已经过简单包扎。
“狼群还没走远，数量不少，领头的格外狡猾凶狠。”一个受伤的老牧人心有余悸地说。
雷老大观察了一下痕迹，沉声道：“不能硬追进山，容易吃亏。得想办法把它们引出来，或者驱散。”
胡师傅则看着受惊四散的牲畜，眉头紧锁：“得先把跑散的牲口聚拢回来，减少损失。”
就在这时，犟爷忽然竖起耳朵，鼻子朝着一个方向猛嗅——它闻到了浓烈的狼骚味，还有一丝……极其淡的、不属于山林的气味，像是某种劣质的、人工调配的香料，用来掩盖什么。
它咬住林辰的衣袖，朝牧场边缘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拽去。林辰会意，示意众人跟上。
拨开灌木，里面竟然藏着几个麻袋，袋口敞开，露出一些暗红色的、黏糊糊的内脏碎块，散发出强烈的血腥气和那种劣质香料味。显然是有人故意放置在这里，吸引狼群！
“有人捣鬼！”雷老大目眦欲裂。
胡师傅也脸色铁青：“是想毁了牧场的牲口，还是要破坏冬祭？”
放置诱饵的人似乎很匆忙，在附近留下了杂乱的脚印和车辙印。犟爷低头嗅着车辙和脚印，突然朝着通往镇子另一条小路的方向叫了一声。
“追！”雷老大带人就要追。
林辰却道：“且慢。对方既然用计，未必会留下明显踪迹让我们直捣老巢。不如将计就计。”
他低声说出一个计划。众人听了，觉得可行。
傍晚，牧场边缘再次燃起几堆篝火，火上架着肉，香气飘散。但这次，雷家和胡家联手，在肉里加了些“料”——不是毒药，而是几种气味浓烈、能引起动物强烈不适但无害的草药粉末，这是胡师傅从祖传的料理草药知识里想出来的办法。
同时，另一队由林辰、犟爷和几个最精悍的猎人组成的队伍，沿着车辙印和犟爷嗅觉的指引，悄然追踪。
追踪了约莫七八里地，来到一处偏僻的山坳，里面果然藏着一伙人，大约十来个，正围着火堆喝酒，身边停着几辆大车，车上盖着毡布。他们说话的口音明显不是本地人。
“等狼群把牧场搅个天翻地覆，看他们还怎么搞冬祭，怎么供应炙肉！到时候，咱们东家的肉就能顺理成章打进这条商路……”
“可惜那帮蠢狼今晚才动嘴，要是早点，连那劳什子炙肉大比都能给搅黄了！”
果然是商业竞争下的黑手！来自北边另一个也想争夺“第一肉镇”名头的镇子。
林辰示意猎人们埋伏好，自己则和犟爷悄然靠近。
对方也有戒备，一个放哨的忽然听到动静，喝道：“谁？”
林辰不再隐藏，身形如电般射出，直扑那伙人。犟爷也同时从侧面冲出，一头撞翻了一个正要拿刀的家伙。
“抄家伙！”对方头目惊怒交加，拔出腰刀。
这伙人显然也不是普通百姓，有些拳脚功夫，出手狠辣。但林辰的《龟寿功》已颇有火候，虽不擅强攻，但防御极佳，步法灵活。他在刀光中穿梭，总能以毫厘之差避开攻击，偶尔出手，或点穴，或擒拿，必有一人丧失战斗力。犟爷则充分发挥了它力气大、动作灵巧的优势，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打乱对方阵脚，专攻下三路，被它撞到踢到的无不筋断骨折，惨叫连连。
对方头目见势不妙，想跳上马车逃走。林辰脚尖一点，一块石子激射而出，正中其膝弯。头目闷哼一声跪倒，被赶上来的猎人按住。
战斗很快结束，这伙人全部被擒，大车上搜出了他们准备用来冒充火炉镇产品的劣质肉干和香料，还有与外地肉商勾结的信件。
与此同时，牧场那边，狼群果然被加了料的“烤肉”吸引而来，但吃了之后，纷纷发出难受的呜咽，失去了攻击性，在牧犬的吠叫和猎人们的火把驱赶下，悻悻退回了深山。跑散的牲畜也被陆续找回，损失比预想中小得多。
一场危机，在犟爷敏锐的嗅觉和林辰、镇民们的同心协力下，被成功化解。
冬祭之夜，火炉镇中央广场的篝火燃烧得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旺盛明亮。全镇人齐聚，庆祝躲过灾劫，也庆祝雷、胡两家摒弃前嫌。
为了感谢林辰和犟爷，雷、胡两位师傅亲自联手，用最好的部位、最精心的调配、融合了两家之长的技艺，烤制了一整头小牛犊，作为献给恩人和全镇的盛宴。
那烤肉的外皮金黄酥脆，敲之有声；内里的肉质却鲜嫩多汁，香气渗透到每一丝纤维。既有烈火燎原的痛快，又有细火慢煨的醇厚，更妙的是加入了犟爷发现的那两种山野之物调和，滋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与高度。
犟爷分到了一条烤得焦香流油的牛腿，它抱着大啃，吃得满嘴流油，幸福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全镇人载歌载舞，欢声笑语直冲云霄。
次日，临别之际，雷老大送给林辰一把他亲手打制的、适合旅途使用的精铁小烤架和几包特制的混合香料。胡师傅则送了一本他总结的《炙肉火候精要》和一套小巧的剔刀。
“火炉镇永远欢迎二位！”山羊胡老者代表全镇，赠送了一块“烈火令”，凭此可在北方许多以肉食为主的城镇驿站受到款待。
板车满载着谢意和新的行囊，缓缓驶离了依然飘散着烤肉余香的火炉镇。犟爷趴在车上，满足地回味着昨晚那顿盛宴，肚子还是鼓鼓的。
北风依旧，但风中又带来了新的、不同的气息。这一次，隐约是面食发酵的微酸与蒸腾的热气，还有某种豆制品特有的醇厚豆香，似乎来自一个更注重农耕与精细加工的地方。
犟爷抬起头，鼻子朝着东方，再次充满了期待。
林辰笑着抖了抖缰绳：“走吧，看来前面等着我们的，是截然不同的风味了。”
车轮碾过开始冻结的土地，朝着下一个充满故事和美味的村镇，坚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