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裹着寒意,像无数把小刀子刮过紫禁城的琉璃瓦。朱翊钧站在文华殿的高台上,望着宫墙上猎猎作响的明黄龙旗。旗子被风吹得几乎要撕裂,边角在风中剧烈颤抖,像极了此刻他心里翻涌的情绪。
“万岁爷,风大,仔细着凉。” 骆思恭捧着件貂皮斗篷跟上来,斗篷边缘的紫貂毛被风吹得乱蓬蓬的。这几日风势渐紧,连御花园里那棵百年老槐树都被吹折了枝桠,砸坏了半面花墙。
朱翊钧没接斗篷,只是指着远处兵部衙署的方向:“那里的灯,昨夜亮到了三更吧?” 兵部的飞檐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格外肃穆,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却掩不住那份沉甸甸的凝重。
骆思恭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低声道:“是。兵部尚书连夜召集了几位总兵议事,听说辽东那边又有急报。”
朱翊钧的指尖在冰冷的栏杆上划过,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他想起昨日偷偷看到的军报,上面说努尔哈赤已经吞并了辉发部,兵锋直指叶赫部,抚顺关外的烽火台接连燃起,辽东总兵请求朝廷增兵三万。
“张先生怎么说?” 他问道,目光依旧盯着兵部的方向。张居正这几日总是眉头紧锁,奏对时说的话也比往日少了许多,只说 “陛下安心读书,朝政有老臣在”,可那眼底的红血丝骗不了人。
“张先生让户部先调粮草,又让蓟镇的戚将军派两千精兵驰援。” 骆思恭的声音压得更低,“只是…… 内阁里有些大臣不赞成,说国库空虚,不该再动兵戈。”
朱翊钧冷笑一声。他知道那些大臣打的什么主意 —— 张居正的改革动了太多人的奶酪,从江南的盐商到京里的勋贵,没少在暗地里给他使绊子。如今辽东告急,他们巴不得朝廷出乱子,好趁机把张居正拉下马。
“这些人,眼里只有自己的腰包,哪管百姓的死活。” 他低声骂道,声音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冽。风吹起他的衣袍,明黄色的绸缎在灰暗的天色下格外刺眼,像一团不肯熄灭的火。
回到毓庆宫时,案上已经放着张居正送来的奏折。最上面一本是关于 “一条鞭法” 的推行情况,字迹工整,却透着股疲惫 —— 江南的几个知府阳奉阴违,把赋税折算成银子时多收了三成,百姓怨声载道,已经有御史弹劾了。
朱翊钧翻着奏折,手指在 “民怨” 两个字上重重一点。他想起《权书》里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的句子,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改革是为了强国富民,可若是执行不力,反而会逼反百姓,那岂不是本末倒置?
“小李子,去把张先生请来。” 他扬声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小李子愣了愣:“可是陛下,张先生刚回内阁……”
“让你去就去!” 朱翊钧的声音陡然拔高,吓得小李子连忙躬身应是。他知道自己此举有些逾矩 —— 按规矩,皇帝召见大臣需提前通报,可他等不及了。再拖下去,江南的百姓怕是要被逼上绝路。
张居正赶来时,官服上还沾着些尘土,显然是一路急赶过来的。“陛下召见老臣,有何吩咐?” 他躬身行礼,额头的皱纹比往日更深了些。
“先生看看这个。” 朱翊钧把奏折推到他面前,“江南的知府苛扣赋税,百姓已经开始闹事了,先生打算怎么办?”
张居正看着奏折,眉头拧成了个疙瘩。“老臣已经让人去查了,定会严惩不贷。”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无奈,“只是那些知府背后有……”
“有勋贵在撑腰,对吧?” 朱翊钧打断他,眼睛亮得惊人,“先生不用怕他们。朕记得《孙子兵法》里说‘赏罚分明,则三军用命’,改革也是一样,该罚的就得罚,管他背后是谁!”
张居正猛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少年天子。他发现陛下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 不再是那个需要他手把手教的孩子,而是有了自己的主张和决断。那眼神里的坚定,像极了先帝年轻时的样子。
“陛下英明。” 他躬身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欣慰,“老臣这就去办,定要给江南百姓一个交代。”
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背影,朱翊钧心里却没多少轻松。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改革越是深入,阻力就越大,那些被触动利益的人,只会越来越疯狂。
傍晚时分,骆思恭带来了蒙古的消息 —— 俺答汗的儿子辛爱黄台吉在大同城外集结了两万骑兵,说是要 “查看互市的货物”,实则虎视眈眈。大同总兵请求朝廷派人去谈判,最好能送些金银珠宝安抚一下。
“安抚?” 朱翊钧把手里的茶杯重重放在案上,茶水溅了出来,“去年送了三万两银子,今年又来要,这是把我们当摇钱树了!” 他想起《权书》里 “示弱则人欺” 的句子,心里的火气不打一处来。
“可大同的兵力不足,若是真打起来……” 骆思恭的声音里带着担忧。
“打不起来。” 朱翊钧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辛爱黄台吉只是想试探我们的底线。你让人告诉大同总兵,备好兵马,摆出要打的样子,但别真动手。再让互市的官员多给些好处,就说…… 就说这是陛下的恩典,希望他能安分守己。”
这是他从《孙子兵法》里学的 “虚实之道”—— 既要示强,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又要给些甜头,免得把人逼急了鱼死网破。
骆思恭看着陛下条理清晰的安排,心里暗暗咋舌。这哪里像个十岁的孩子,分明有了运筹帷幄的气度。“奴才这就去办。”
等骆思恭走后,朱翊钧披上披风,独自一人走向御花园。风比白天更紧了,吹得树枝呜呜作响,像在哭嚎。他走到那座太湖石假山前,拨开枯黄的荷叶,猫着腰钻了进去。
洞里比外面暖和些,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朱翊钧从石缝里摸出那个缝着《权书》抄本的旧棉袍,借着从石缝漏进来的微光,翻到 “应变篇”。
“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 墨迹在微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在跟他说话。他知道,现在的局势就像这深秋的天气,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 张居正的改革、蒙古的异动、辽东的烽火,哪一件都可能引爆更大的风暴。
他把抄本小心翼翼地重新藏好,用石头挡住洞口。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时,指尖触到了冰凉的石壁,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让脑子更加清醒。
“等着吧。” 他对着黑漆漆的洞口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倔强和帝王的决绝,“等朕再长大一点,再强壮一点,就能握住这把刀了。”
这把刀,既是保家卫国的刀兵,也是整顿朝纲的权术。他要让那些阻碍改革的人知道,大明的江山不是他们的囊中之物;要让那些觊觎边境的蛮夷明白,大明的百姓不是好欺负的;更要让天下人看到,他朱翊钧有能力守护这万里河山。
钻出假山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风停了些,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冷雨,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朱翊钧却不觉得冷,反而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他想起李太后给他的那本《孙子兵法》,想起张居正鬓角的白发,想起骆思恭忠心的眼神,心里忽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这条路或许难走,或许布满荆棘,但他不会退缩。
因为他是大明的皇帝,是这万里江山的守护者。
回到毓庆宫时,雨已经下大了。朱翊钧站在廊下,看着雨水冲刷着宫墙,把那些斑驳的痕迹洗得愈发清晰。他知道,这场雨过后,或许会有更猛烈的风暴,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从袖袋里摸出那个巴掌大的牛皮本子,翻开新的一页,借着廊下的灯光写下:“深秋风雨至,当砺兵秣马,以待天时。” 字迹依旧有些歪歪扭扭,却透着股一往无前的勇气。
殿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琉璃瓦,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在为他加油鼓劲。朱翊钧合上本子,眼神望向远方 —— 那里是大明的江山,是他要用一生去守护的地方。
风雨欲来又如何?他会像《权书》里说的那样,“因势利导,应变无穷”,在这场风暴中站稳脚跟,让大明的旗帜永远飘扬在这片土地上。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雨却没有停的意思。朱翊钧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他的战斗,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