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的雨,总带着股缠缠绵绵的韧劲。朱翊钧站在毓庆宫的廊下,看着雨丝像银线似的斜斜织下来,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汇成小溪顺着排水沟蜿蜒而去。殿角的铜鹤在雨中静立,绿锈斑驳的羽翼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倒像是泣泪的模样。
“万岁爷,冯公公已经带着银子出城了。” 小李子捧着件石青色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搭在朱翊钧肩上。披风的料子是上好的杭绸,防水防潮,是去年江南织造局特意进贡的,寻常日子里舍不得穿。
朱翊钧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宫门外的方向。冯保的仪仗半个时辰前就该出东华门了,五十万两银子分装在二十辆马车里,车轴碾过湿漉漉的街道,发出沉闷的声响,想必此刻已经过了卢沟桥。
“骆思恭那边,安排妥当了?” 他的声音很轻,被雨声衬得有些模糊。
“妥当了。” 小李子压低声音,“骆公公带了五个最得力的锦衣卫,扮成流民跟在后面,连冯公公的马车夫都换成了咱们的人。” 他想起昨夜陛下的吩咐,心里总有些发怵 —— 冯保毕竟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么盯着他,若是被发现了……
朱翊钧却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放心,冯伴伴此刻满心都是徐州的‘押运费’,顾不上看身后。” 他太了解冯保了,这人贪婪成性,五十万两银子经过他的手,不克扣几万两,怕是夜里都睡不着觉。
雨势渐大,打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急促地叩门。朱翊钧转身回殿,案上的宣纸上摊着徐州的舆图,黄河决口处被他用朱砂画了个大大的叉,旁边批注着 “需石料三千方”“民夫五千人”,字迹工整,透着股不容懈怠的严谨。
“陛下,顺天府尹递牌子求见。” 通政司的小太监在殿外禀报,声音被雨水泡得发闷。
朱翊钧放下手中的狼毫:“让他进来。” 他知道顺天府尹为何而来 —— 定是张居正的采石场出了岔子。昨日派去督运石料的锦衣卫回报,说房山采石场的工匠们磨磨蹭蹭,石料的成色也比之前差了些,显然是张家故意刁难。
顺天府尹走进来时,官服的下摆还在滴水,他狼狈地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个牛皮卷宗:“臣参见陛下。这是房山采石场的石料清单,请陛下过目。”
朱翊钧接过卷宗,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清单上的数字密密麻麻,每方石料的价格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比市价高出足足三成。他冷笑一声 —— 张居正果然沉不住气,明着遵旨,暗地里却用这种方式发泄不满。
“张大人说,这是加急赶工的价钱?” 他明知故问,目光落在顺天府尹涨红的脸上。这位府尹是张居正的门生,此刻夹在中间,想必是左右为难。
“是…… 是。” 顺天府尹的声音发颤,“张大人说,工匠们连夜赶工,还请了不少外地的石匠,工钱比平常高了许多,所以……”
“所以价钱就高了三成?” 朱翊钧打断他,将卷宗扔在案上,纸页在气流中哗哗作响,“徐州的百姓正泡在洪水里,他张居正却在这儿跟朕算工钱?”
顺天府尹的头埋得更低,后背的官服被冷汗浸得发透。他知道陛下这是动了真怒,却不敢替老师辩解 —— 谁都知道,石料的市价根本用不了这么多,多出的三成,分明是张府借机敛财。
“臣…… 臣这就去跟张大人说,让他降价。” 他颤声说道,膝盖在金砖地上磕出重重一响。
“不必了。” 朱翊钧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拿起朱笔在卷宗上画了个圈,圈住那串刺眼的高价数字,“就按这个价钱算。让户部记账,将来从国库银子里扣。”
顺天府尹愣住了,抬起头时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他原以为陛下会怒斥张居正,甚至可能下旨查办,却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还愣着干什么?”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快去催石料,若是耽误了工期,朕第一个拿你是问!”
“臣遵旨!” 顺天府尹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毓庆宫。走到廊下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见少年天子正站在舆图前,明黄色的龙袍在昏暗的殿内格外醒目,竟让他生出几分莫名的敬畏。
朱翊钧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拿起那份卷宗,指尖在那个朱圈上轻轻摩挲。他何尝不知道张居正的心思,这是在试探他的底线,也是在提醒他 —— 辅政大臣的面子,不能不给。
“小李子,把这个收起来。” 他把卷宗递给侍立一旁的小李子,“放进西暖阁的密柜里,跟冯保的账册放在一起。”
小李子心里一动。西暖阁的密柜里,藏着这些年陛下搜集的各种 “把柄”—— 有冯保贪墨的账目,有勋贵强占民田的证据,还有各地官员阳奉阴违的奏报。如今加上张居正的石料清单,那里怕是要放不下了。
“都记着,” 朱翊钧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这些账,以后慢慢算。”
雨下了整整三天。这三天里,朱翊钧每日除了处理奏折,就是盯着舆图上的徐州,偶尔翻看几页《权书》,却总有些心不在焉。小李子知道,他在等骆思恭的消息。
第四天清晨,雨终于停了。天边裂开道金色的缝隙,阳光像融化的金子般淌下来,给湿漉漉的紫禁城镀上了一层暖意。朱翊钧刚用过早膳,就见骆思恭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角,靴底还沾着些泥浆。
“回来了?” 朱翊钧放下手里的玉杯,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问天气。
“回来了。” 骆思恭躬身行礼,从袖袋里摸出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这是冯公公沿途克扣银子的记录,还有地方官的供词。”
朱翊钧接过纸页,指尖划过那些潦草的字迹。冯保果然没让他 “失望”—— 在保定府扣了两万两,说是 “驿站耗费”;在济南府又扣了三万两,美其名曰 “押运费”,前后加起来正好五万两,不多不少,刚好够他在苏州再买个戏班。
“他倒是会算账。” 朱翊钧冷笑一声,将纸页折好塞进袖中。这些证据还不够扳倒冯保,但足够让他收敛些日子了。
骆思恭看着陛下阴晴不定的脸色,补充道:“冯公公还跟济南府的知府说,等水灾过后,想请陛下恩准在徐州开个当铺,说是‘方便百姓’,实则……”
“实则想趁机放贷,盘剥灾民。” 朱翊钧接过话头,眼神冷得像冰,“把这话也记下来,一并存进密柜。”
骆思恭躬身应是,犹豫了一下又道:“徐州那边传来消息,第一批石料已经到了,宋尚书让人连夜开工,堤坝的缺口已经堵住了一半。”
朱翊钧的目光立刻投向舆图,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慰:“太好了。让宋礼再加把劲,务必在汛期前完工。” 他顿了顿,又道,“给戚将军传旨,让他派些士兵去徐州帮忙,顺便…… 看着点冯保,别让他再搞出什么幺蛾子。”
骆思恭领了旨,转身离去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少年天子的声音:“辛苦你们了,赏锦衣卫每人五十两银子,让他们好好歇歇。”
他脚步一顿,心里涌起一阵暖流,躬身道:“谢陛下恩典!”
骆思恭走后,朱翊钧独自站在殿内。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他从袖中摸出冯保的密报,又让小李子取来张居正的石料清单,将两份纸页并排放在案上。
一份是太监贪墨的铁证,一份是大臣敛财的记录。朱翊钧看着这两张薄薄的纸,忽然觉得它们比那五十万两银子还要沉重。这就是他所处的朝堂,这就是他要治理的天下 —— 仁义道德的背后,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算计。
“陛下,兵部奏报!” 通政司的太监又闯了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潮红,“徐州方向的烽火台传来信号,说是‘石料已到,开始筑堤’!”
朱翊钧猛地抬头,快步走到窗前。远处的皇城根下,隐约能看见兵部衙署升起的信号旗,红、黄、绿三色旗帜依次展开,正是 “工程顺利” 的意思。他仿佛能看到徐州的工地上,民夫们扛着青石,号子声此起彼伏,决口处的黄水正在一点点被堵住。
“好!好!” 他连说两个好字,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隐忍,在此刻都有了意义 —— 百姓得救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小李子看着陛下兴奋的样子,忍不住笑道:“万岁爷,这下您可以放心了。”
朱翊钧转过身,目光落在案上的两份纸页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是啊,放心了。” 他既救了百姓,又抓住了冯保和张居正的把柄,这笔买卖,不亏。
他想起《权书》里 “以利动之,以卒待之” 的句子,此刻才真正明白,所谓权谋,从来不是为了算计而算计,而是为了达到目的而采取的手段。他要的不是扳倒谁,而是让这些人都能为大明做事,为百姓谋福。
“把这些收起来吧。” 他指了指案上的纸页,语气恢复了平静,“等徐州的事了了,再慢慢跟他们算。”
小李子连忙上前收拾,心里却对自家万岁爷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一石二鸟的计策,既解了燃眉之急,又为将来埋下了伏笔,哪里像个十岁孩子能想出来的?
朱翊钧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研好墨,写下 “徐州” 两个字。笔尖饱蘸浓墨,笔画间带着股如释重负的轻快。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将来还会有更多的难题等着他,更多的 “冯保” 和 “张居正” 需要他去制衡。
但他不怕。因为他已经懂得,帝王的智慧,不仅在于杀伐决断,更在于运筹帷幄,在于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找到那条既能达成目的,又能兼顾各方的路。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照在宣纸上的 “徐州” 二字上,泛着温暖的光泽。朱翊钧放下笔,看着那两个字,忽然觉得,这场梅雨下得真好。它洗净了京城的尘埃,也让他更加看清了自己的路。
属于他的帝王之术,正在这一场场的历练中,慢慢成形。而那些被他收进密柜的把柄,终将成为他手中最有力的缰绳,驾驭着这庞大的帝国,驶向他憧憬的太平盛世。
雨过天晴,天边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横跨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像一座通往未来的桥。朱翊钧站在窗前,望着那道彩虹,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他知道,他的路,还很长。但每一步,他都走得踏实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