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衙的后院里,月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碎银。赵焕蹲在灯笼下,指尖划过账册上 “采办珍珠十两” 的朱批,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着 —— 那行字的末尾,用极小的墨笔写着 “火耗五两”,墨迹还带着几分新润,显然是刚添上去不久。
竹筐里堆着三箱账册,都是他这些日子从漕运码头、织造府、盐运司抄来的。最上面那本蓝色封皮的,标注着 “内承运库采办清册”,边角还沾着些海腥味 —— 这是昨日从崔瑾的坐船 “珍珠号” 上搜出来的,锁在樟木箱子里,钥匙由崔瑾亲自挂在腰间。
“大人,夜深了,该歇息了。” 随从捧着件夹袄走过来,声音压得极低。他看着赵焕熬得通红的眼睛,心里暗暗着急 —— 这位临时知府自从来了苏州,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白天查税银,夜里核账册,连吃饭都盯着账本,仿佛要从那些数字里找出花来。
赵焕摆摆手,将那本采办清册抽出来,单独放进油布包里。“把剩下的账册封存好,派亲兵守着。” 他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却异常坚定,“这箱子,我亲自送回北京。”
随从的脸色变了变。他虽没看清账册上的内容,却知道崔瑾是李太后的陪房太监,当年随太后陪嫁入宫,在后宫里颇有体面。查他的账册,无异于摸老虎的屁股。“大人,要不要…… 先跟张首辅通个气?”
“来不及了。” 赵焕系紧油布包的绳结,指尖触到冰凉的账册封面,像摸到了块烧红的烙铁,“这‘火耗五两’,可不是小数目。十两珍珠收五两火耗,相当于一户中等人家十年的开销。若等内阁行文,崔瑾早就把账册换了。”
他想起昨日搜查 “珍珠号” 时的情景。崔瑾穿着件织金蟒纹的绸袍,手里把玩着颗鸽卵大的珍珠,见了他亮出的巡查腰牌,嘴角还挂着轻蔑的笑:“赵大人想查咱家的船?先问问南京守备太监同不同意。”
直到亲兵从床板夹层里搜出这本账册,崔瑾的脸才白了。他扑上来想抢,被赵焕一脚踹在地上,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手在泥地里乱抓,嘴里喊着 “咱家是太后跟前的人,你敢动我?”
赵焕当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原以为江南的火耗猫腻只在地方官吏,没想到连内廷采办都敢如此明目张胆 —— 十两珍珠收五两火耗,这哪里是损耗,分明是明抢!
“备马。” 他站起身,油布包被紧紧抱在怀里,“从水路走,绕开苏州卫的关卡,直接上京。”
随从应声而去,很快牵来两匹快马。赵焕翻身上马时,瞥见西厢房的灯还亮着 —— 那是王阿三和几个织户在誊抄税单,准备明日张榜公布。窗纸上映着他们佝偻的身影,像几株在风中倔强生长的芦苇。
他忽然想起临行前陛下的嘱托:“赵焕,江南的火耗不仅在地方,更在暗处。朕要你查的,不只是胥吏的贪腐,还有那些打着朝廷旗号的蛀虫。”
当时他还不明白陛下的深意,此刻捧着这本账册,才真正体会到那句话的重量。这些盘剥百姓的蛀虫,既有顾存仁这样的士绅,也有崔瑾这样的内廷太监,他们像附在大明身上的疽痈,不剜掉,新法再好也无济于事。
马蹄声在寂静的巷陌里响起,惊飞了槐树上的夜鸟。赵焕回头望了一眼苏州府衙的灯火,心里默念:“王阿三,等我回来,定让你们的税单上再无糊涂账。”
五日后的清晨,内阁值房的铜炉刚燃起第一缕檀香。张居正正看着江南送来的火耗试点奏报,见骆思恭捧着个油布包走进来,不由得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赵焕从苏州送来的,说是十万火急。” 骆思恭的声音压得极低,将油布包放在案上,“还说…… 只敢给首辅看。”
张居正解开绳结,看到那本 “内承运库采办清册” 的封皮,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他认得崔瑾的笔迹 —— 那行 “火耗五两” 的小字,与去年太后寿宴采办清单上的批注如出一辙,只是当时数额较小,他只当是笔误,没敢深究。
“十两珍珠,收五两火耗……” 他喃喃自语,指尖在那行字上反复摩挲,纸页被蹭得起了毛边。崔瑾是李太后的陪房,自小跟着太后,情同姐妹,当年先帝在时,都要让他三分。动这样的人,无异于在太后心尖上捅刀子。
可账册上的数字不会说谎。五两火耗,按市价能买三百石米,够苏州织户王阿三这样的人家吃十年。江南试点火耗上限五分,崔瑾却敢收五成,这哪里是藐视新法,分明是把陛下的旨意当耳旁风。
“首辅,这事……” 骆思恭欲言又止。他知道张居正的难处,一边是太后的颜面,一边是陛下的信任,稍有不慎就会里外不是人。
张居正没说话,将账册推到案角,用镇纸压住。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账册上,那行 “火耗五两” 的小字像条毒蛇,在明黄色的光线下吐着信子。他想起昨日经筵上,陛下拿着《大明律》质问 “官吏多收税银算不算监守自盗”,此刻才明白,陛下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
“去请冯公公来。” 他忽然道。
骆思恭愣了愣,随即躬身应道:“是。” 他知道,张居正这是想探探宫里的口风 —— 冯保是司礼监掌印,最懂太后的心思。
半个时辰后,冯保摇着拂尘走进来,石青色蟒袍上的金线在晨光中闪着光。“张先生急着找老奴,莫非是江南试点有了眉目?” 他笑着落座,目光却在案角的账册上溜了一圈,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张居正将账册推到他面前:“冯公公自己看吧。”
冯保拿起账册,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他合上账册,放在膝头轻轻摩挲着,半晌才开口:“崔瑾这奴才,真是胆大包天。” 语气里虽有责备,却没多少怒意。
“公公觉得,该如何处置?” 张居正盯着他的眼睛。冯保的态度,很大程度上代表着李太后的态度。
冯保捻着拂尘上的流苏,慢悠悠地说:“崔瑾是太后的陪房,自小伺候太后长大,没功劳也有苦劳。再说,采办珍珠本就有损耗,五两是多了些,可……”
“可按《大明律》,监守自盗超过二两,就该流放三千里。” 张居正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江南试点火耗,陛下亲定上限五分,崔瑾收五成,这是公然抗旨。若不严惩,如何服众?如何推行新法?”
冯保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没想到张居正如此强硬,竟要拿《大明律》压太后。“张先生,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他压低声音,“太后近日因皇长女出痘,心绪不宁,若此时拿她的陪房问罪……”
“正因是太后的人,才更要严惩。” 张居正的声音陡然拔高,案几发出沉闷的响声,“陛下说,民心如秤。若对崔瑾法外开恩,百姓会说朝廷只敢欺负小吏,不敢动内廷的人。到时候,谁还信新法?谁还信陛下?”
冯保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看着张居正涨红的脸,忽然明白,这位首辅是铁了心要借崔瑾立威 —— 不仅要震慑江南士绅,更要敲山震虎,让内廷的太监们不敢再借采办之名盘剥百姓。
“老奴…… 老奴明白了。” 他站起身,手里的拂尘微微晃动着,“张先生定夺便是,老奴会如实回禀太后。” 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却也松了口气 —— 这事由内阁出面,总比宫里自己处置体面些。
冯保走后,张居正重新拿起账册。阳光已经移到案心,将 “火耗五两” 四个字照得格外刺眼。他知道冯保的话有道理,太后正为皇长女的病心烦,此刻处置崔瑾,难免让她觉得是故意添堵。
可他更记得陛下在毓庆宫说的话:“先生推行新法,不就是想让百姓缴得明白,缴得甘心吗?” 若连崔瑾都处置不了,那 “明白” 二字,岂不成了笑话?
“来人。” 他扬声道。
书吏连忙走进来:“首辅有何吩咐?”
张居正拿起朱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查内承运库太监崔瑾,采办珍珠十两,私收火耗五两,实属监守自盗。念其侍奉太后多年,免予流放,罚俸一年,革去采办之职,调往皇陵守陵。”
写完后,他反复看了三遍,才递给书吏:“用内阁印,送司礼监批红。” 这道旨意,既罚了崔瑾,又给了太后颜面,算是目前能找到的最佳平衡点。
书吏接过旨意时,瞥见账册上的 “火耗五两”,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在内阁当差多年,见过不少官场倾轧,却从未想过首辅敢动太后的陪房。
张居正看着书吏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一阵疲惫。他走到窗前,望着宫城的方向 —— 那里的慈庆宫,李太后或许正在为皇长女的病忧心;那里的毓庆宫,陛下或许正在等着江南的消息。
他不知道这道旨意会不会让太后不悦,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觉得罚得太轻。但他知道,这是目前唯一能走的路 —— 既维护了新法的威严,又没彻底撕破脸皮。
三日后的早朝,崔瑾被革职的消息传遍朝堂。六科给事中刘台刚从苏州回来,听到消息时正在整理弹劾赵焕的奏折,手里的笔 “啪嗒” 一声掉在地上 —— 连太后的陪房都敢动,看来陛下是真的铁了心要推行新法。
慈庆宫里,李太后看着冯保送来的旨意,久久没有说话。窗台上的佛珠被捻得发亮,紫檀木的香气在殿内弥漫,却驱不散她心头的烦闷。
“太后,崔瑾这奴才确实该罚,” 冯保在一旁劝道,“张先生已经手下留情了,若是按律处置,怕是……”
“我知道。” 李太后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张居正做得对。是我把他宠坏了,才敢如此胡作非为。” 她想起昨日去毓庆宫看皇长女,见陛下正在临摹《大明律》,笔锋凌厉,竟有几分太祖的风范。
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懂得用律法约束内廷,懂得用民心权衡利弊,再也不是那个需要她护在羽翼下的孩童了。
“传旨,准了。” 她将旨意放在案上,目光落在窗外的石榴树上。去年陛下亲手栽的树苗,如今已经抽出新枝,像极了他此刻的锋芒。
或许,是时候放手了。让他用自己的方式,去守护这大明江山,去平衡那杆名为 “民心” 的天平。
毓庆宫里,朱翊钧正在看赵焕送来的密信。信里详细描述了崔瑾采办时的嚣张,还附了张苏州百姓观看火耗榜文的画像 —— 画里的王阿三举着税单,笑得露出了牙齿。
“陛下,张首辅的旨意批下来了。” 小李子捧着奏本走进来,语气里带着兴奋,“崔瑾被罚俸一年,革去采办之职了!”
朱翊钧接过奏本,看着张居正那熟悉的笔迹,嘴角露出一丝浅笑。他知道,这道旨意里藏着多少妥协和权衡,也知道首辅为了新法,承受了多少压力。
“传旨,赏张居正人参两斤,让他好生歇息。” 他放下奏本,目光望向江南的方向。那里的火耗试点才刚刚开始,顾存仁的反扑还在后面,崔瑾只是个开始。
但他不怕。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张居正的妥协,李太后的默许,赵焕的坚持,还有王阿三那些织户的期盼,都在推着这场改革向前走。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案上的《大明律》上,烫金的大字闪着温暖的光。朱翊钧拿起朱笔,在崔瑾的名字旁画了个圈 —— 这不是结束,而是警告。
无论是谁,哪怕是太后的陪房,敢在火耗上动歪心思,都要付出代价。因为这不仅是税银的事,更是民心的事,是大明江山的事。
他知道,这条路还很长,还会有更多的妥协和较量。但只要守住 “民心” 这杆秤,就一定能称出个公道,称出个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