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晨雾还没散尽,六科廊的抄本就已传遍各衙门。朱翊钧那道关于新政的旨意,用朱砂笔写在洒金宣纸上,墨迹透纸三分:“考成法、一条鞭法等新政,乃利国利民之举,着各部院继续推行,不得因首辅去世而有丝毫废弛。有敢借机阻挠者,以抗旨论处。”
户部衙门里,书吏们围着抄本啧啧称奇。泛黄的账册堆在案头,上面还留着张居正批注的朱痕,与新旨的朱砂交相辉映,像新旧两个时代在纸上完成了交接。
“陛下这是明摆着说,清算曾省吾是一回事,新政是另一回事。”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书吏捻着胡须,指尖划过 “一条鞭法” 四个字 —— 这是他熬了三十个通宵才核完的江南税册,每一笔都浸着墨香与汗水。
旁边的年轻书吏捧着考成法的卷宗,纸页上的考核指标密密麻麻:“难怪昨日王御史主动投案,原来陛下早就布好了局。既清贪腐,又保新政,这手腕可比张首辅柔和多了。”
消息传到张府时,张敬修正蹲在灵堂角落整理父亲的手稿。泛黄的纸页上,张居正的笔迹力透纸背,“考成法当严”“一条鞭需速” 的批注旁,还沾着当年熬夜时滴落的墨渍。管家捧着抄本进来,素色袖口在纸上扫过,带起一阵细碎的纸尘。
“少爷,宫里传旨了。” 管家的声音带着颤抖,将抄本递过去,“陛下说…… 新政要继续推行。”
张敬修的手指猛地顿住,墨锭在砚台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痕迹。他接过抄本,目光落在 “不得因首辅去世而废弛” 那行字上,眼眶突然一热。三日前曾省吾被押走时,他以为父亲毕生心血会像那些被查抄的赃物一样付诸东流,此刻却在这道旨意里,看到了一线生机。
“快,把这个念给母亲和弟妹听。” 他将抄本递给管家,自己则走到灵前,对着张居正的牌位深深一揖。檀香的烟气在他眼前缭绕,恍惚间竟像是父亲站在那里,正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他,嘴角还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父亲,您听到了吗?” 张敬修的声音带着哽咽,指尖抚过牌位上冰冷的 “文忠” 二字,“陛下保了新政,您的心血没白费。”
内堂里传来弟妹们的啜泣声,混着管家抑扬顿挫的宣读声,在寂静的张府里回荡。张敬修望着廊下随风飘动的白幡,突然觉得那些素帛不再像丧服,反倒像一面面象征新生的旗帜 —— 父亲的时代虽然结束了,但他开创的新政,却在新帝的手中得以延续。
他不知道,此刻的毓庆宫里,朱翊钧正看着骆思恭送来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着张府的动静:“张敬修焚香告慰,举家欢腾”“家丁们议论‘陛下仁德’”“有旧部派亲信送礼,称‘愿继续推行新政’”。
“看来效果不错。” 朱翊钧将密报放在御案上,案头还摆着两本奏折:一本是漕运总督请求沿用张居正改道方案的,另一本是应天巡抚奏请扩大一条鞭法试点的,字迹里都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小李子端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进来,看见陛下正用朱笔在奏折上批注,笔尖在 “照准” 二字上停顿片刻,最终还是落下了沉稳的笔画。“万岁爷,外头都在说,您这道旨意比十道赦免令还管用。”
“哦?” 朱翊钧抬眼,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他们怎么说?”
“说是陛下心里装着百姓,” 小李子的声音里带着兴奋,“既不纵容贪腐,又不忘新政的好处,比前朝那些只知党争的皇帝强多了。”
朱翊钧笑了笑,没说话。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清算曾省吾,是为了清除张居正留下的毒瘤;延续新政,则是为了保住他留下的精华。一手扬,一手抑,既彰显了自己的权威,又稳住了民心,这才是帝王之术的精髓。
正说着,申时行捧着奏折进来,青灰色的官袍上还沾着朝露。“陛下,这是内阁拟定的新政推行章程,请您御览。” 他将奏折高举过头顶,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臣等按陛下旨意,在考成法中加入了‘百姓口碑’考核项,还请陛下定夺。”
朱翊钧翻开奏折,只见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着:“州县官考核,除税收、垦荒等硬指标外,需附乡老评语,凡有‘贪酷’‘怠惰’等评价者,一律降级调用。” 他满意地点点头 —— 这正是他想要的改动,既保留了考成法的高效,又弥补了它过于严苛的弊端。
“准奏。” 朱翊钧用朱笔在奏折末尾画了个圈,“让户部把新章程抄发各地,十日之内必须执行。”
申时行躬身应道:“臣遵旨。” 他抬头时,正好看见陛下御案上的密报,上面 “张敬修举家欢腾” 几个字格外刺眼。他心里暗暗佩服,陛下这步棋走得太高明了 —— 用一道旨意安抚了张居正旧部,又借着他们的力量推动新政,简直是一举两得。
走出毓庆宫时,阳光已经穿透晨雾,照在金水桥的汉白玉栏杆上,反射出耀眼的光。申时行看见几个户部的书吏正围着公告栏,抄录那道关于新政的旨意,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申大人,” 一个老书吏拱手笑道,“这下咱们心里可踏实了。有陛下这句话,谁也不敢再阻挠新政了。”
申时行点点头,目光望向远方的张府。那里的白幡依旧飘扬,但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压抑。他知道,张居正的时代虽然真的结束了,但他的改革成果,却在新帝的手中获得了新生。
朱翊钧在毓庆宫待到午后,看着各地奏请推行新政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来。湖广巡抚奏请扩大一条鞭法试点,陕西总督请求沿用考成法考核边军,连最保守的南京户部,都奏请按张居正的方案改革漕运。
“骆思恭。” 他突然唤道,目光落在一份关于江南盐税的奏折上 —— 那是曾省吾曾经负责的领域,如今由新任命的盐运使接手,奏请继续推行 “盐税折银” 制度。
“属下在。” 骆思恭从阴影里走出,飞鱼服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去告诉张敬修,” 朱翊钧的声音平静无波,“他父亲留下的那些新政手稿,朕要了。让他整理好,送到东宫来。”
骆思恭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陛下这是要向天下昭示,他不仅要延续新政,还要继承张居正的改革精神。这既是对张敬修的安抚,也是对所有新政支持者的鼓励。
“属下遵命。”
张府接到旨意时,张敬修正在书房里誊抄父亲的手稿。听到要将手稿送入东宫,他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陛下的用意。他小心翼翼地将手稿放进紫檀木匣,里面还放着那道关于新政的抄本,一老一新两份文书,在匣子里完成了无声的对话。
“告诉陛下,” 张敬修对骆思恭派来的锦衣卫说,“家父的手稿里,还有些关于整顿吏治的想法,臣斗胆附上,愿为新政尽绵薄之力。”
锦衣卫回报时,朱翊钧正站在窗前,看着宫墙外的农田。农人正在田里忙碌,犁铧翻起的泥土泛着湿润的光泽,像一幅生机勃勃的画卷。听到张敬修的话,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看来,他比他父亲懂事。”
夕阳西下,将紫禁城染成了一片金红。朱翊钧拿起那本刚送到的张居正手稿,指尖划过 “民为邦本” 四个字,突然觉得这四个字,正是连接新旧两个时代的桥梁。
他知道,清算还未结束,改革的路还很长。但只要守住 “利民” 这颗初心,无论是清除贪腐,还是延续新政,都能得到天下人的支持。
属于万历的时代,正在这新旧交替的浪潮中,缓缓驶向更广阔的未来。而那些曾经的恩怨、算计、争斗,终将像张府的白幡一样,在历史的风中慢慢褪色,只留下新政带来的实惠,在百姓的口碑里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