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朱雄英的代天巡狩之旅,在历时近两月后,终于画上了句号。车驾离开徐州,沿着驿道一路向西,返回那座象征着权力顶峰的帝都——应天。
相较于离京时的低调,返程的队伍明显多了几分肃杀与沉凝。不仅仅是因为随行护卫中多了汤和精心挑选的数十名百战老卒,更因为朱雄英本人气质上的微妙变化。海风的洗礼,运河的波光,工坊的烟火,基层的见闻……这一切糅合在一起,洗去了他最后一丝属于深宫孩童的稚气,眉宇间多了几分经世致用的沉稳与洞察世事的锐利。
他没有直接回东宫,而是命车驾直抵皇城,求见仍在静养但已能偶尔处理要务的洪武皇帝朱元璋。
暖阁内,药香依旧淡淡弥漫。朱元璋靠坐在软榻上,看着风尘仆仆却目光炯炯的孙儿大步走进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掠过眼底。
“孙臣朱雄英,叩见皇爷爷!皇爷爷圣体安康!”朱雄英一丝不苟地行了大礼。
“起来吧,一旁坐下说话。”朱元璋的声音比之前洪亮了些,“这一趟,辛苦你了。看你神色,收获不小?”
“回皇爷爷,孙臣此行,不敢言辛苦,唯觉责任重大,见识浅薄。”朱雄英在绣墩上坐下,姿态恭谨,语气却从容不迫,“所见所闻,触目惊心,亦觉我大明潜力无穷,关键在于如何施策,如何引导。”
“哦?细细道来。”朱元璋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浓厚的兴趣。
朱雄英没有立刻展开奏章,而是如同汇报家常一般,从最直观的感受说起。
“孙臣先至将作监,见工匠们因‘格致创新’之策,人人奋勇,新式织机已开始小规模推广,民间布价已有松动之象。尤其那‘燧发枪’,虽尚未成功,然其构思之巧,若能制成,必为军中利器!此乃‘格物’之力,实乃强国之本!”
他首先肯定了自身推动政策的成效,奠定了基调。
“而后,孙臣南下钱塘,登临战船,巡视海疆。”朱雄英语气转为凝重,“信国公汤和老成谋国,剿倭小有成效,然海防之弊,根深蒂固。我水师战船老旧,难以远航;将士多习陆战,不谙风涛;更兼沿海奸民勾连,倭寇巢穴远悬海外,欲要根除,非大力整顿、革新水师不可!”
他随即抛出了在海疆形成的核心构想:“孙臣以为,治海如治陆,不可仅满足于岸防。当确立‘巩固近海,打造精锐,发展远洋,开拓贸易,宣威海疆’之长远方略!具体而言,当速造更大、更坚、更快之战舰;招募熟悉海情之渔民、疍户为哨探;遴选勇健组建专职‘海军陆战’之士;并……未来时机成熟时,当遣使出海,探索航路,互通有无,使我大明声威,播于万里波涛之外!”
“开拓贸易?遣使出海?”朱元璋眉头微蹙,这触及了他内心对“海禁”的坚持。
“皇爷爷,”朱雄英早有准备,恳切道,“海禁之策,意在防倭,然堵不如疏。若我大明拥有强大水师,可控扼海道,则海上贸易之利,尽归朝廷,何惧倭寇?且与外互通,可知天下大势,可获异域物产,可扬我国威!此乃以攻为守,化害为利之上策!元人虽暴虐,然其驿站纵横,海贸亦曾繁盛,其见识之广,非全然无用。”
他巧妙地将“开拓”与“强大水师”绑定,并引用了前元的例子,试图松动朱元璋固有的观念。
朱元璋沉吟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念珠,显然在深思。
朱雄英没有等待,继续汇报第三项:“最后,孙臣巡视漕运淮徐试点。新法试行,虽有成效,如商运分担压力,分段熟悉水道,然弊病亦多。商贾趋利避害,官吏腐败难除,河道淤塞难行,祖制阻力巨大。”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铿锵:“然,孙臣以为,漕运之弊,非改不可!因其关乎南北命脉,关乎朝廷财赋,关乎百万军民之生计!仅靠修补,难撼根本!”
他抛出了在运河上深思熟虑后的方案:“故而,孙臣建议,当三管齐下,标本兼治!”
“其一,铁腕整顿现有漕政!于试点区授予漕督更大权限,设立独立监理,严查贪腐,完善商运考核与分段责任制,此乃‘治标’,立竿见影!”
“其二,大力投入,疏浚关键河道,改良船闸,并鼓励研制新式漕船,提升运河本身运力,此乃‘固本’,降低长远成本。”
“其三,”他再次抛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构想,“跳出运河思维,尝试开辟‘海运’!组织大型海船,由太仓、松江等地直航天津、辽东!虽初时风险较大,耗费颇巨,然其载重远超河运,速度更快,且不受河道限制!若能成功,则可与河运互为备份,相互竞争,倒逼河运改革,彻底解决漕运瓶颈!此乃‘开新’,为万世开新路!”
河运、海运,双轨并行!
这个构想,比单纯的海防战略更加触及帝国的经济根基!
暖阁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朱元璋的目光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朱雄英,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个孙儿。工政、海防、漕运……这三个帝国最核心、最棘手的难题,竟然被这个八岁的孩子,在短短两月的巡视后,梳理得如此清晰,并提出了如此系统、大胆且看似可行的解决方案!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聪慧”可以形容,这近乎……妖孽!
然而,朱元璋心中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释然。他奋斗一生,打下了这片江山,却深感治理之难,积弊之深。儿子朱标仁厚,守成有余,开拓不足。他一直在担忧,在自己百年之后,谁能扛起这大明的江山,继续向前?如今,他看着眼前侃侃而谈、目光坚定的孙儿,仿佛看到了答案。
“格物强工,经略海洋,革新漕运……”朱元璋缓缓重复着这三个方向,声音低沉而有力,“英儿,你可知,你这些想法,任何一项推行下去,都将触动无数人的利益,都将面临难以想象的阻力?甚至……会有人说你动摇国本,离经叛道!”
“孙臣知道!”朱雄英毫不退缩,迎向皇祖父的目光,“然,孙臣更知,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我大明立国未久,百废待兴,正需锐意进取之时!若因循守旧,固步自封,今日之疥癣,终成明日之心腹大患!皇爷爷开创这煌煌大明,不正是凭借着一往无前的勇气与革故鼎新的决心吗?”
他巧妙地将朱元璋的创业精神与自己的改革主张联系起来。
“至于阻力,”朱雄英嘴角泛起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意,“晋王案殷鉴未远。为国除弊,为民谋利,此乃大义所在!任何阻碍,不过螳臂当车!只要皇祖父与父亲支持,孙臣愿为前驱,纵刀山火海,亦无所畏惧!”
这番话,既表明了决心,也展现了担当,更隐晦地请求着最高权力的支持。
朱元璋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暖阁内的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一老一少两张同样坚毅的面庞。
终于,朱元璋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而又充满决断的笑容。
“好!好一个‘穷则变,变则通’!好一个‘愿为前驱,无所畏惧’!”朱元璋抚掌,声音洪亮,“朕,没有看错你!”
他站起身,虽然身形依旧有些瘦削,但那股开国帝王的磅礴气势却瞬间回归。
“拟旨!”
侍立一旁的司礼监太监连忙躬身。
“皇长孙朱雄英,代天巡狩,洞悉时弊,所陈三策,深谋远虑,实乃强国富民之道!朕心甚慰!”
“其一,工部‘格致创新’之策,乃国之重器,着即加大投入,全力推进!燧发枪等军国利器之研制,列为头等机密,一应所需,优先拨付!”
“其二,海防之议,准其所奏!着兵部、工部、五军都督府,会同浙闽都司,依据皇长孙所陈方略,详定‘水师整顿及长远发展条陈’,包括战舰建造、人员招募训练、哨探设立等具体事宜,报朕御览!开放海禁之事,容后再议,然探索外海、宣威异域之准备,可先行!”
“其三,漕运新法,准其在淮徐段深化试行,授予漕运总督潘叔正临机专断之权,按皇长孙所议,铁腕整顿,疏通河道!至于‘海运’之议……”
朱元璋顿了顿,目光扫过朱雄英期待的眼神,沉声道:“着户部、工部、漕运总督衙门,立即着手调研‘海运’之可行性,包括航线选择、船只要求、风险应对、成本核算等,限两月内,拿出详细评估奏报!若无颠覆性弊端,朕准其……小规模试航!”
虽然没有立刻全面推行海运,但“调研”和“试航”的许可,已然是巨大的突破!这意味着,朱雄英构想的“河海并举”战略,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
“臣(奴婢)遵旨!”司礼监太监和随侍官员齐声应道,心中皆是巨震。皇长孙殿下此番返京,竟真的以八岁之龄,一举定下了未来多年影响帝国走向的三大国策!
“英儿,”朱元璋看向朱雄英,目光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托付,“这些事,你就跟着,盯着,推动下去!有什么难处,直接来报朕!朕倒要看看,谁敢阻挠新政,谁敢误我大明江山!”
“孙臣,领旨!谢皇爷爷信任!”朱雄英深深叩首,心中豪情万丈。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拥有先知先觉的穿越者,一个躲在幕后出谋划策的皇孙。皇祖父的明确支持,等于将他推到了帝国改革浪潮的最前沿。他将真正开始手握权柄,去践行自己的理念,去面对明枪暗箭,去亲手塑造这个时代的未来。
潜龙归京,不再深藏。其声已震于九重,其爪已探向四方。大明的乾坤,因他此次陈策,已然注定了不同以往的走向。一场波澜壮阔的变革大戏,正式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