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江船厂的扩建工地上,号子震天,夯土垒石,蒸汽机的试验场里,黑烟与白汽交织,发出沉闷的咆哮。然而,在洪武十九年的这场工业变革中,最剧烈、最直接触及社会深层结构的震动,并非来自于这些宏大的国家工程,而是来自于江南水乡那千百间响起新式织机轰鸣的作坊。
工部将作监标准化理念的扩散,如同投入池塘的涟漪,最初只在官方织造局内圈圈荡开。但当朱雄英有意无意地允许部分非核心的标准化织机图纸和零件,通过“便民匠铺”及与官方合作的民间匠坊流向市场时,这股涟漪迅速演变成了席卷整个江南纺织业的滔天巨浪。
最先嗅到商机的是苏州府吴江县一位名叫沈荣的中等机户。他祖辈织绸,家中有织机五张,雇工十余人,在县里算是小康之家。当他在南京的“便民匠铺”见到那些锃光瓦亮、结构精巧的标准化织机零件,并听闻官营织造局因此效率大增后,他几乎押上了全部家当,通过关系从官方匠坊购得了两台套件,又聘请了一位曾在将作监做过工的退休老匠人负责组装调试。
当那两台新式织机在沈家作坊里“哐当哐当”地运转起来时,沈荣和他的雇工们都惊呆了。相比旧式织机,新机的投梭、提综、卷布等动作更加精准、迅捷,一个熟练织工的操作效率,几乎提升了一倍!而且由于零件标准,维修更换也变得异常简单。
不出三月,沈荣织出的绸缎不仅数量翻番,而且因为织机稳定,疵布率大幅下降,质地更加均匀。他的绸缎在苏州城里成了抢手货,利润滚滚而来。
沈荣的成功,如同在干燥的草原上投下了一颗火种。邻近的机户们闻风而动,纷纷效仿。有能力者直接购买套件组装,资金不足者则合伙置办,甚至出现了专门从事新式织机组装、维修的匠户。短短半年间,吴江县乃至整个苏松地区,新式织机的轰鸣声便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生产力的大爆发,带来了深刻的社会变革,也激起了最激烈的矛盾。
首先感受到切肤之痛的,是那些依然固守旧式织机的小机户和家庭织妇。他们的手工织物在效率和质量上都无法与新式织机竞争,产品滞销,价格下跌,生计迅速陷入困境。恐慌与不满在民间蔓延。
其次,是掌控着传统丝绸销售渠道的牙行(中介)和部分大绸缎商。以往,他们依靠信息不对称和渠道垄断,可以轻易压低机户的收购价。如今,生产效率提升,货源充足,机户们有了更多的议价权,他们的利润空间被压缩。
更剧烈的冲突,则发生在劳资之间。新式织机需要一定的学习成本,但对体力的要求相对降低,这使得作坊主更倾向于雇佣工钱要求较低、更容易管理的年轻女工或学徒,一些技术落伍的男性熟练织工反而面临失业威胁。同时,作坊主为了最大化利用昂贵的织机,普遍延长工时,增加劳动强度,而工钱却未相应增长,劳资纠纷日益增多。
这一日,苏州城爆发了洪武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织工骚动。数百名失业的旧式织工和不满工钱、工时的雇工,聚集在府衙前,喧嚷哭诉,要求官府“禁毁奇技淫巧”,恢复旧观,甚至有激愤者冲击了几家率先采用新式织机的大作坊。
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至南京。
朝堂之上,风云再起。这一次,反对的声音不再仅仅来自于保守的清流,更多是来自江南出身的官员,他们代表着家乡士绅、旧式机户和牙行的利益,言辞恳切,甚至声泪俱下。
“陛下!皇长孙殿下!苏松之地,乃国家财赋重地,亦是民心所系!如今新机一行,千万旧有机户顿失生计,流离失所,聚众闹事,此乃动摇国本之祸根啊!”
“《孟子》云:‘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此乃圣王治国之道。今以机巧之物,夺小民之食,岂是仁政所为?”
“臣听闻,那新式织机日夜轰鸣,女子抛头露面,入厂劳作,有伤风化,长此以往,伦理何在?纲常何在?”
这些奏疏,将技术革新带来的社会阵痛,巧妙地包装成了“仁政”、“民心”、“纲常”的问题,将矛头直指朱雄英推行的工政革新路线。
御书房内,朱元璋看着堆积如山的奏报,眉头紧锁。江南的稳定关乎漕运和税赋,他不能不在意。他将目光投向朱雄英,带着探询:“英儿,此事闹得不小,你看该如何处置?莫非,这新织机……真的错了?”
朱雄英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但他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这不仅是几台织机的问题,更是决定大明未来是走向开放进取,还是退回封闭保守的关键节点。
他深吸一口气,从容奏对:“皇祖父,孙儿以为,此非新织机之错,乃是变革之中,必有之阵痛,如同产妇分娩,必经苦楚,方能诞下新生儿。”
他命人抬上一块巨大的木板,上面贴着由户部和锦衣卫紧急统计的数据图表。
“皇祖父,父亲,请看。”朱雄英指着图表,“苏州府去年丝绸总产量,因新织机之故,较前年增长四成!上缴丝绸税赋,增长三成五!这是‘夺民之食’吗?这是增国之利!”
他又指向另一组数据:“因丝绸产量大增,价格有所下降,如今南京城内,中等绸缎价格已降两成,寻常殷实人家亦可购置新衣,此非惠民乎?此正是《孟子》所言‘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之景象!”
“至于失业织工,”朱雄英话锋一转,语气沉凝,“确有其事,孙儿深感痛心。然,此非变革之过,乃疏导不力之责!我等不能因噎废食,当思如何安置疏导。”
他提出了早已思考成熟的应对之策:
“其一,由官府出面,设立‘工技传习所’,免费培训失业织工学习操作、维修新式织机,引导其转业。愿返乡者,给予路费,并由地方官府引导其垦荒或从事桑蚕养殖,为新织机提供更多原料。”
“其二,颁布《工坊律例补充则例》,明确规定雇工最低工钱、最长工时、以及工作条件,保护雇工权益,违者重罚。此非抑商,乃是使劳资两利,以求长久。”
“其三,鼓励民间资本投入新兴行业。新织机需更多纱线,则可兴办新式纺纱坊;丝绸产量大增,则可开拓新的海内外商路。这不仅能吸纳人力,更能创造新的财富!”
朱雄英最后总结道:“皇祖父,时代洪流,滚滚向前,岂是几台织机所能阻挡?我大明要开创盛世,就不能惧怕变革带来的挑战!关键在于,朝廷如何因势利导,驾驭这股力量,使其为国所用,为民谋福!若因一时骚动便扼杀新机,无异于自断臂膀,将未来市场与财富,拱手让于他人(指可能发展起来的海外竞争者)!”
一番话,高瞻远瞩,既有数据支撑,又有解决方略,更将问题提升到了国家竞争的战略高度。
朱元璋听着孙儿的侃侃而谈,眼中的疑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激赏。他本就是开疆拓土的雄主,深知“变则通,通则久”的道理。孙儿不仅看到了问题,更拿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份见识与担当,远超朝中那些只会空谈道德的迂腐之臣。
“好!就按英儿说的办!”朱元璋拍板定论,“传旨苏州府,妥善安抚民众,严惩煽动闹事者。同时,着工部、户部即刻拟定英儿所奏三条之细则,颁行天下!告诉那些嚷嚷的人,大明的路,该怎么走,咱和太子、皇长孙心里有数!”
皇帝的旨意,再次为变革保驾护航。
旨意传至苏州,骚动在官府的安抚与弹压下渐渐平息。随后出台的培训、律例和引导政策,虽然不能立刻解决所有问题,却让无数在变革中迷茫的人们看到了希望和出路。越来越多的旧织工走进传习所,越来越多的资本开始投向纺织业上下游及相关产业。
织机依然在江南的水乡轰鸣,但这雷鸣之声,已不再是混乱的前奏,而是标志着一种新的生产关系和生活方式,正不可阻挡地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根发芽。潜龙之功,于此微观之处,更深地撼动了帝国的根基,为其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一场由技术革命引领的、更为深远的社会经济变革,正随着织机的节奏,加速奔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