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六年，七月初四至初七。
时间像是被无形的手推搡着，急促地奔向某个既定的终点。帝国的天空，阴云密布，雷声隐隐，只待那最后一道闪电劈开苍穹。
一、 西安惊雷
七月初四，亥时末。
被围困了十日有余的秦王府，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陵墓。只有墙头偶尔晃过的火把光亮和墙外边军巡逻时甲胄摩擦的细碎声响，提醒着这里依旧是风暴的中心。
蓝玉的中军大帐设在王府东南角一处被征用的富商宅院内，距离王府外墙不过百步。帐内灯火通明，蓝玉本人并未卸甲，正与几名副将及监军太监对着西安城防图和秦王府结构图，推演着各种可能的突发状况及应对预案。气氛肃杀。
突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低呼。
“报——！”一名斥候冲入帐内，单膝跪地，气息不稳，“大将军！王府西侧偏门附近，有异动！墙内似有挖掘之声，还有……还有浓烟冒出！”
挖掘？浓烟？蓝玉霍然起身，眼中精光暴射：“多少人？可曾试图冲出？”
“尚未见人冲出，但烟越来越浓，且有……焦糊味，不像是寻常炊烟！”斥候快速答道。
蓝玉立刻抓起佩刀：“传令！西侧围墙外三队人马立刻集结，弓弩火铳准备！其余方向，加强戒备，防止声东击西！通知三司钦差及李驸马，请他们移至安全处！本将军亲自去看看！”
命令迅速下达。整个围困部队如同被惊醒的巨兽，瞬间绷紧了神经。火把快速向西侧移动，将那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
蓝玉策马赶到西侧偏门外时，果然看到王府高墙内某处，正有滚滚浓烟冒出，烟色发黑，带着刺鼻的硫磺和焦糊气味。墙内隐约传来压抑的呼喊和金属撞击声，但大门依旧紧闭。
“里面在搞什么鬼？”一名副将皱眉。
蓝玉紧盯着那浓烟，鼻翼微动，脸色突然一变：“不对！这烟里有火药味！还有……血腥味！他们在里面杀人灭口？还是……”
话音未落——
“轰隆！！！”
一声远较寻常爆炸猛烈数倍的巨响，猛地从王府内部、距离西侧围墙不远的地方传来！整个地面都仿佛震动了一下！剧烈的火光瞬间冲破了浓烟的遮蔽，将那片天空映得一片通红！无数碎砖断瓦伴随着惨叫和惊呼声，从围墙内喷溅出来！
爆炸！而且威力极其惊人！
“是那种‘惊雷子’！”蓝玉瞬间反应过来，厉声大喝，“全体后退！散开！注意躲避！”
然而，变故来得太快。第一声爆炸仿佛是信号，紧接着，王府内部不同方向，又接连响起了数声或沉闷或尖锐的爆炸声！
“轰！砰！哗啦——！”
有的爆炸引发了建筑坍塌，有的似乎是在空旷处，冲击波甚至撼动了厚重的围墙。浓烟、火光、尘埃、哭喊、惊叫……原本死寂的秦王府，瞬间变成了喷发的火山口和人间地狱！
“王爷有令！诛杀叛奴！清剿奸细！”混乱中，王府内突然传出凄厉的呼喊，紧接着便是更加密集的兵刃交击和临死前的惨嚎！显然，爆炸之后，府内立刻爆发了血腥的内讧或清洗！
“大将军！怎么办？要不要趁机攻进去？”副将急问。
蓝玉面色铁青，握刀的手青筋毕露。强攻？府内情况不明，爆炸仍在继续，贸然攻入，己方伤亡难以预计，且极易被卷入混战，甚至可能被栽赃为“袭击王府，逼死亲王”。不攻？难道眼睁睁看着里面的人自相残杀，甚至让朱樉趁乱逃脱或销毁更多证据？
“围紧！弓弩火铳对准所有出口！但有企图冲出者，无论身份，立杀无赦！”蓝玉果断下令，“派两队精锐，持盾，从西侧偏门试探性突入，遇抵抗则退，首要探明府内爆炸源头及朱樉下落！记住，以控制局面、防止更大破坏为主，非必要不深入！”
“得令！”
精锐小队立刻组织起来，顶着可能仍在持续的爆炸和飞溅的杂物，撞开了浓烟滚滚的西侧偏门，谨慎地摸了进去。里面传来的厮杀声和爆炸声更加清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硝烟和焦糊味。
蓝玉驻马门外，耳中充斥着各种混乱的声响，目光死死盯着那洞开的、仿佛巨兽之口的府门。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朱樉这条毒蛇，在彻底绝望前，恐怕不会仅仅满足于制造混乱或清洗内部那么简单……
二、 南京决断
几乎在西安第一声爆炸响起的同时，南京，监国太子府。
朱雄英并未入睡。他正在审阅蒋瓛刚刚送来的、对“疤面虎”的最新审讯突破报告。这名死士头领在连续数日的酷刑和攻心之下，心理防线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断断续续交代出几个秦王府在西安城外的秘密联络点和物资藏匿处，以及部分与边军中低级军官的贿赂往来名单。更重要的是，他证实了“惊雷子”的配方和炼制，始终由青云子及其绝对控制的少数弟子掌握，连秦王本人也只知大致威力，不知具体配比；而那些线膛火铳，确实是通过哈桑的渠道，辗转从西域甚至更西边重金购得或取得样品仿制。
报告还未看完，一名锦衣卫密探便如同鬼影般出现在殿外廊下，以特殊的节奏叩响了门板。
“进。”朱雄英心中一沉。
密探快步进入，呈上一封刚刚用信鸽送抵的、字迹潦草甚至沾有灰烬的密报，来自西安的锦衣卫暗桩：“初四亥时末，秦王府内突发连环剧烈爆炸，疑为‘惊雷子’引爆。府内大乱，厮杀声起。蓝玉将军已遣小队试探突入，情况不明。恐有剧变。”
密报极简，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凶险与混乱，扑面而来。
朱雄英猛地站起，攥紧了手中的密报。秦王果然动手了！而且是以这种最极端、最疯狂的方式！他想干什么？同归于尽？制造更大的混乱掩护逃跑？还是……另有所图？
他立刻意识到，西安的局面，已到了最危险的临界点。蓝玉面临的压力和抉择将空前巨大。而自己，必须在南京做出最及时、最有力的反应和支持。
“来人！立刻请徐光启、铁铉、蒋瓛入宫！要快！”朱雄英一边下令，一边快步走到悬挂的巨幅疆域图前，目光钉在西安的位置上。
片刻后，三人匆匆赶到，脸上都带着得知消息后的凝重。
“殿下，西安恐已失控。”铁铉率先开口，语气急促，“秦王狗急跳墙，引爆火雷，府内必是修罗场。蓝将军若处理不当，或被卷入，或让朱樉趁乱脱身，后果不堪设想！”
徐光启眉头紧锁：“更可虑者，那些‘惊雷子’威力巨大，连环引爆，恐已造成大量伤亡，且极易引发火灾，殃及周边民宅。西安百姓，将遭池鱼之殃！朝廷必须立刻有所表示，安抚人心，控制灾情蔓延！”
蒋瓛则道：“殿下，臣以为，此刻正是彻底解决秦王之患的时机。当立刻明发诏旨，公告秦王朱樉私蓄死士、僭制军械、囤积火药、引爆作乱、戕害人命之滔天大罪！剥夺其王爵，定为逆党！并授权蓝玉将军及三法司钦差，遇非常可临机决断，必要时……可就地格杀，以靖地方！”
朱雄英听着三人的意见，目光依旧停留在地图上。蒋瓛的建议最直接，也最符合当前迅速平息事态、避免更大风险的需求。但“就地格杀”亲王，影响太大，即使有足够理由，也需慎之又慎。
“蒋瓛所言，是治标之急。”朱雄英缓缓开口，“秦王罪证确凿，抗拒查办，引爆凶器，祸乱地方，已是自绝于朝廷，自绝于朱家列祖列宗。剥夺其爵，明正典刑，势在必行。”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然，如何处置其本人，尚需考量。一则，需给天下藩王一个相对‘体面’的交代，显示朝廷法度严明，亦非一味滥杀；二则，需尽可能从其口中，挖出所有同党、暗线、藏匿点，彻底铲除祸根；三则，”他看向徐光启，“需尽力控制爆炸后果，救治伤员，抚恤百姓，彰显朝廷仁德，勿使民心生变。”
他转向铁铉：“铁尚书，你即刻以兵部名义，行文天下各都司卫所，通报秦王朱樉罪行及西安事变，严令各地加强戒备，防止其党羽流窜作乱，或有人借机生事。同时，授权蓝玉，可调动陕西及邻近一切必要兵力，全力控制西安局势，搜捕朱樉及其核心党羽，救火安民！若遇朱樉本人反抗……可伤可擒，尽量留其性命以备审讯，但若危及官兵百姓性命或局面失控……准其临机处置！”
“徐先生，”他又看向徐光启，“你立刻会同户部、工部，拟定紧急赈济方案，调拨钱粮、药材、工匠，准备一旦西安局势稍稳，即刻运往救灾。同时，以《大明公报》及明发邸报，将秦王罪行及朝廷坚决处置之态度，详加披露，以正视听，安天下之心！”
“蒋瓛，”最后，他目光如刀，“加派得力人手，不惜代价，潜入或靠近西安，我要第一时间知道王府内的确切情况，朱樉是死是活，蓝玉如何动作！还有，通知我们在秦王府可能的内线，若还活着，设法传递消息！另外，那份《讨逆诏》，可以开始起草了，言辞需凌厉，证据需确凿，法理需清晰，待西安确切消息传来，即刻颁布天下！”
一道道指令，清晰果断，从这间深夜的书房发出。帝国的中枢，在突如其来的剧变面前，展现出了高效而冷峻的决断力。
三人领命，匆匆而去执行。
朱雄英独自立于图前，望着西安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正在被火光与鲜血吞噬的王府。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最寒冷的时刻。
但黑暗与寒冷之后，便是破晓。
三、 潼关截杀
当西安陷入爆炸与混乱时，潼关以东三十里，“野猪林”河湾。
此地地势相对平缓，林木稀疏，一条小河蜿蜒流过，是通往河南的隐秘小路上一处约定的接应点。时值子夜，月黑风高，只有河水潺潺和夏虫嘶鸣。
一队约十五六人、作行商打扮的队伍，牵着驮负货物的骡马，悄然出现在河湾北侧的树林边缘。为首的是个精悍的独眼汉子，不断警惕地环顾四周，又掏出怀中的西洋自鸣簧表（稀罕物）就着微光看了看时辰。
“时辰快到了，‘山货’怎么还没来？”旁边一个年轻人低声抱怨，“这荒郊野岭的，瘆得慌。”
“闭嘴！”独眼汉子低喝，“王爷交代的事，等再久也得等！都打起精神，注意四周动静！”
他们正是秦王府安排在此处、准备接应陇山小队前往黑风寨的“接应者”。陇山小队覆灭的消息被严密封锁，他们尚不知情，仍在苦苦等待。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藏身的树林对面河岸的草丛中、侧后方的高坡乱石后，早已埋伏下了数十双冰冷的眼睛。潼关守将孙泰在接到朱雄英第二次加急密令后，立刻派出了麾下最精锐的夜不收和一支小队边军，在此张网已近两日。
时间一点点过去。子时过半，陇山小队依旧毫无踪影。
独眼汉子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他再次看了看怀表，又望了望漆黑一片的来路。“不对劲……就算路上耽搁，也该到了。莫非出了岔子？”
他当机立断：“撤！按第二方案，分散撤回各自据点，等待下一步指令！”
队伍一阵骚动，开始收拾准备撤离。
就在这时——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从他们侧后方的高坡上冲天而起，炸开一团醒目的光焰！
“官兵！有埋伏！”独眼汉子脸色剧变，厉声嘶吼，“分开跑！能走一个是一个！”
然而，为时已晚。
“杀！”伴随着一声怒吼，埋伏的明军从三面猛然现身！弩箭如飞蝗般射来，火铳的轰鸣在夜空中炸响！数十名彪悍的边军和夜不收，如同猛虎出柙，挥舞着刀枪扑杀过来！
“跟他们拼了！”独眼汉子知道无法善了，拔刀怒吼，带着手下迎战。这些接应者显然也是秦王府蓄养的精锐，悍勇异常，瞬间与明军绞杀在一起。
战斗短暂而激烈。接应者人数劣势，又是猝不及防，很快被分割包围。不断有人中箭、中弹或刀下毙命。独眼汉子身中数箭，依然挥刀砍翻两名明军，最终被一名夜不收从背后用铁尺砸中后脑，昏死过去。
不到一刻钟，战斗结束。接应者十五人，被当场格杀九人，重伤俘虏四人（包括独眼汉子），仅有两三人趁乱钻入密林逃脱。明军方面也付出了七八人伤亡的代价。
带队的一名边军千户快速搜查了俘虏和货物。在那些伪装成药材、皮毛的货物中，搜出了隐藏的兵器、少量金银，以及几封用密语书写的信件和一份绘制着从潼关到黑风寨，再到川陕鄂豫交界数处地点的简易路线图。
“立刻飞马报与孙总兵和监国殿下！”千户看着地图和密信，脸色严峻，“潼关接应点已拔除，但看这图……秦王党羽的网，撒得比我们想的还大！”
几乎与此同时，西安秦王府内的爆炸声，隐隐约约，顺着夜风，传到了数十里外。驻守潼关的孙泰也被惊动，登上关楼，遥望西安方向那片隐约的红光，心中凛然。
西安的火，终于烧起来了。而这把火，会蔓延多远，会烧死多少人，无人能知。
帝国的黎明，似乎必须用更多的鲜血与烈火，才能洗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