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西坠,昏黄的光线勉强穿透刘府书房雕花的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陈旧书卷和墨锭的淡香,却也掺杂着一丝难以驱散的血腥与丹药混合后的怪异气味。
刘烨坐在酸枝木大案一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质镇纸。案上摊开着新修订的族规、产业账册以及与钱家新拟的合作契书,墨迹尚未干透。父亲刘正风坐在主位,声音略显沙哑,正与两位新晋提拔、神色恭谨中带着忐忑的内事长老,逐一核对着后续的安排。
“…城东那几家药铺,受损最轻,三日内必须重新开张。库房里那些压箱底的老参、灵芝,这次不必再吝啬,都拿出来,制成上好的气血散,价格压下三成,既是惠民,也是告诉凤来城,我刘家站稳了。”
一位长老低声应下,迅速在纸上记录。
“与城外苍狼佣兵团的供奉合约,续签五年。条件可按他们提的加一成,但务必写明,若刘家有事,他们需出至少三名锻骨境的好手听调。”刘正风继续道,声音平稳,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经历此番大变,这位一度被边缘化的家主,眉宇间褪去了往日的优柔,多了几分沉凝与狠厉。
他的目光偶尔掠过下首沉默的儿子。刘烨只是听着,极少插言。但厅内无人敢忽视他的存在。即便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周身也似有无形的气压,让空气都凝滞几分。那是先天之境带来的威仪,更是连日血腥清洗后积累的煞气。
最终,诸事暂毕,两位长老躬身退下,书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点灯花。
“都安排妥了。”刘正风打破沉默,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更深处,却有一丝如释重负,“有你这番震慑,短期内,无人敢动。”
刘烨抬眼,看向父亲鬓角新添的霜色,缓声道:“家族根基仍在,父亲稳住局面即可。日后寻常事务,不必再报于我。”
刘正风手指微微一颤,明白了儿子的意思。他沉默片刻,终是长长吁出一口气,像是要将积压多年的郁垒都倾吐出来:“好…好。外面的天地,才是你该去的地方。凤来城,太小了。”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枚质地古朴的玄铁指环,推到刘烨面前,“这是你祖父当年偶得的一件旧物,并非什么厉害法器,但材质特殊,能微幅宁神静气。你带在身边,也算是个念想。”
刘烨接过指环,触手冰凉,内壁刻着模糊的云纹,隐约能感知到一丝极微弱的能量波动。他点了点头,将其戴在指上:“谢谢父亲。”
“何时动身?”
“明早。”
“…一切小心。”
没有过多的挽留,也没有唏嘘的感慨。男人之间的告别,往往简单到近乎冷硬。但彼此眼中深藏的东西,都已了然。
夜色彻底笼罩凤来城。刘烨并未在府中用饭,而是独自一人,走到了城中最为奢华的“百味楼”。
顶层的雅间早已清空,只有钱多多一人坐在一大桌珍馐前,罕见的没有动筷。见到刘烨推门进来,他胖硕的身子灵活地跳起,脸上挤出惯常的笑容,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浮夸,多了些真切的不舍。
“老大,你来啦!快坐快坐,菜都快凉了!”他殷勤地拉开椅子。
刘烨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精心准备的酒菜,都是他往日里偏好的一些口味。“让你破费了。”
“这话说的!跟我还见外?”钱多多拍着胸脯,倒满两杯烈酒,“咱兄弟俩,不说这些虚的!”
两人对饮一杯。酒液辛辣,入喉灼热。
放下酒杯,钱多多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胖手搓了搓:“老大,真定了?明天就走?”
“嗯。”刘烨夹了一筷子蒸鱼,鱼肉鲜嫩,他却尝不出太多滋味。
“去哪?有方向了吗?”
“先去青阳城看看。青阳宗十年一度的升仙大会,或许是个机会。”
“青阳宗…那可是了不得的大派啊。”钱多多眼中闪过一丝向往,随即又黯淡下去,“唉,我这辈子是没指望了。不过老大你肯定行!去了那边,肯定能一飞冲天!”
他又给两人满上:“家里你放心!刘伯父那边,我钱多多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刘家受人欺负!生意上的事儿,我也盯着,保证比以前只强不差!”
刘烨看着他,举起杯:“多多,谢了。”
“兄弟之间,谢什么!”钱多多再次一饮而尽,眼圈却有点发红,“就是…外面不比凤来城,高手如云,人心险恶…老大,你千万保重。遇事…别太拼。”
刘烨没说话,只是又和他碰了一杯。一切情谊,尽在酒中。
酒过三巡,菜却没动多少。钱多多话渐渐多了起来,絮絮叨叨说着城里最近的趣闻,哪家铺子新来了好货,哪个帮派又为了点地盘争执不休…仿佛这样,就能冲淡离别的愁绪。
刘烨大多安静听着,偶尔点头。
直到夜深,两人才从百味楼出来。夜风一吹,钱多多的酒醒了几分,他看着刘烨,张了张嘴,最终只重重拍了拍刘烨的胳膊:“老大,保重!混好了,别忘了凤来城还有兄弟我给你看家!”
刘烨点头,目送着钱多多有些蹒跚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他没有立刻回府,而是转身,一步步走上了城西的栖霞峰。
峰顶夜风更大,吹得衣袍猎猎作响。月光清冷,如水银泻地,将那座孤坟照得一片惨白。
“莲儿之墓”四个字,是他亲手刻下,每一笔都深重无比。
他在墓前坐下,背靠着冰冷的石碑,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那个总是安静陪在他院落一角的少女。
山下城池的灯火依稀可见,更远处是漆黑无垠的荒野。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以及这座冰冷的坟茔。
没有哭声,没有言语。
只有风穿过松林的呜咽。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画面:初见她时,那个瘦弱惊慌、眼神却带着野性般倔强的小丫鬟;日常里,她细心熨烫衣物、笨拙却认真熬煮药膳的模样;夜深时,她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等着他练功结束的侧影;最后时刻,她枯萎凋零的面容,和那句气若游丝的“给公子…好好活…”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钝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先天之躯,气血奔涌如大江,能瞬间愈合皮肉之伤,却抚不平这刻入灵魂深处的伤痕。
守护。
他守住了刘家,守住了凤来城,斩杀了仇敌,赢得了敬畏。
可最终,他最想守护的人,却因他而死,化作眼前这一抔黄土。
这份痛与悔,如同最灼热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道心之上。它带来无尽的空寂与折磨,却也化为最原始、最强大的动力,推动着他,必须向前,必须变得更强,强到足以扭转遗憾,强到足以守护住一切所想守护。
不知过了多久,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晨曦微露,驱散了夜的寒凉,也照亮了他染满夜露的衣袍,和眉宇间凝结不化的冷峻。
他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墓碑,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莲儿”两个字,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人。
然后,决然转身,下山而去。
城门口,钱多多早已等候在此,眼睛红肿,牵着一匹神骏的黑鬃马,马背上驮着鼓鼓的行囊。
“老大,路上用的都备好了。”他声音有些哑。
刘烨接过缰绳,点了点头。
暗处,西白虎帮主雷豹的身影悄然出现,远远地躬身行礼,姿态谦卑至极。
刘烨目光扫过,未做停留,只是翻身上马,轻轻一抖缰绳。
蹄声得得,敲打着清晨寂静的青石板路。
他没有回头。
身影在官道上渐行渐远,最终化作一个小黑点,融入天地相接处那片朦胧的光亮之中。
凤来城的故事,已然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