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蜿蜒,尘土微扬。李昭德的钦差仪仗并不张扬,却自带一股来自神都的威严肃穆,所过之处,地方州县无不谨慎迎送,恪尽臣礼。距离江南核心的扬州城尚有约莫一日路程,车驾行至润州地界一处官驿歇马。
夜色渐浓,驿馆内外灯火通明,护卫林立,显露出不同于寻常驿站的森严。李昭德端坐在上房内,刚刚批阅完几份沿途接到的普通政务文书,门外便传来了亲随低沉的禀报声:
“大人,润州别驾王大人、长史刘大人,已在偏厅等候多时,言说奉上峰之命,特来向大人禀报本地漕运概要,以备大人巡查之需。”
李昭德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他并未立即传见,而是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目光深沉。
奉上峰之命?
是朝廷的上峰,还是……别的“上峰”?这漕运概要,早不报晚不报,偏偏在他即将踏入扬州前夜来报,其意不言自明。
“请他们进来吧。”片刻后,他放下茶盏,声音平稳无波。
王别驾与刘长史躬身而入,皆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官袍整洁,言行恭谨。他们带来的确实是润州漕运的文书卷宗,汇报也条理清晰,从漕粮转运到河道疏浚,无一不全,俨然是两位尽心职守的干吏。
然而,就在公事汇报的间隙,王别驾看似不经意地随口说了一句:“……如今江南诸事繁杂,幸得朝中有李相这般柱石重臣亲临坐镇,方能稳定人心。尤其是一些牵扯过往、盘根错节之事,若非李相之威望,恐怕难以廓清啊。”
他的话语虽然说得有些含糊不清,但在提到“牵扯过往”和“盘根错节”这两个词时,却有意无意地稍稍加重了语气。这让人不禁对他话中的深意产生了些许好奇,似乎他在暗示着什么,又或者是在提醒着某些人注意某些事情。刘长史亦在一旁附和:“正是,李相素来明察秋毫,刚正不阿,有您主持大局,江南上下,必定风气肃然,各安其位。” 这“各安其位”四字,听起来像是期望稳定,细细品味,却似乎别有深意。
李昭德听着,脸上依旧是那副沉稳持重、不苟言笑的表情,偶尔颔首,并不多言。待到二人汇报完毕,他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二位大人,你们如此勤勉地履行职责,本相都看在眼里。江南地区的事务,陛下自然有英明的决断。本相此次前来,也是奉陛下旨意行事,遵循法度,体察民情,惩治奸佞,安抚良善。只要各位能够恪守职责,一心为公,朝廷必定不会亏待大家。”他的这番言辞,可谓是滴水不漏,无懈可击。既没有对所谓的“牵扯过往”流露出特别的关注,也没有对“各安其位”给出任何具体的承诺。他完全是以朝廷和法度的立场来说话,让人难以捉摸他的真实意图。
王、刘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松了口气。他们再次躬身:“下官等谨遵李相教诲!”
两人告退后,亲随悄无声息地收拾着茶具。李昭德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幽深。
这仅仅是开始。他深知,这一路上,乃至到达扬州之后,类似这样的“拜会”绝不会少。这些地方官员,背后牵连着各方势力,他们来探他的口风,示好,或者……警告。
他们口中那个能让他们如此默契、如此小心翼翼地提及“过往”与“安位”的“上峰”,其指向,在李昭德心中,已然清晰。
他轻轻摩挲着手指上一枚看似普通的玉扳指,眼神复杂。陛下赋予他节制张谏之、总揽江南事务的权力,是信任,也是考验。而另一边,那条来自帝都深处、隐于帷幕之后的线,也早已将期望系于他身。
他既要完成陛下整顿江南的明旨,又要在这错综复杂的局势中,维持某种危险的平衡,确保某些“过往”不被彻底掀开,某些“位置”不致天翻地覆。
这其中的分寸,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明日,便到扬州了。”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夜风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车驾继续向南,距离风暴的中心越来越近。而李昭德,这位看似刚正不阿的钦差,已然感受到了那从江南深处蔓延而来的、带着脂粉香气与血腥味的无形压力。他的每一步,都将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决定着许多人的命运,也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