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来自建州官矿的账册,如同一块投入滚油中的冰块,在狄仁杰与李昭德之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狄仁杰仔细查验了账册,以其老辣的眼光,自然看出了那几条关于“张大人”的备注笔触略有凝滞,与整体账目流畅的书写略有差异,存在事后添加的重大嫌疑。他力主谨慎,认为此乃对手构陷的延续,不可偏信。
然而,李昭德却陷入了深深的犹疑。账册本身是真的,记录的走私网络触目惊心,而那几句要命的备注,混在其中,真假难辨。在如此“铁证”面前,若一味坚持为张谏之辩白,一旦最终证明张谏之确有参与,那他李昭德不仅颜面扫地,更可能被扣上“包庇国贼”的罪名。官场沉浮数十载的谨慎,让他不敢再轻易下注。
“狄公,非是我不信你,亦非我不愿信张谏之。”李昭德抚着账册,眉头紧锁,“只是此物关系太大,若处理不当,你我都将万劫不复。如今大军在握,当以雷霆之势,先肃清建州官矿、漕运衙门等已确认的涉案节点,将那些蠹虫一网打尽!至于张谏之……暂且收押,待查明账册备注真伪,再行论处。”
这是最稳妥,也最符合官场规则的做法。狄仁杰深知李昭德的顾虑,虽心系学生安危,却也明白在确凿的反证出现前,强行保释张谏之只会适得其反。他只能压下心中焦虑,同意先以查办走私大案为主。
雷霆行动,就此展开。
狄仁杰手持金牌,薛讷精骑开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建州官矿,果然在“甲三号”库房地窖内起获了大量矿石样本和弩机部件,与账册记录相互印证(尽管那些部件可能本身就是栽赃的一部分)。矿监及一众核心官员被当场锁拿。
同时,扬州、润州、明州等地漕运衙门内,与“丙柒叁”等船记录相关的官员也纷纷落马。江南官场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地震,无数官员被牵连下狱。
张谏之则被从秘密安置点转移,正式投入了扬州大牢,虽未用刑,但处境已与囚犯无异。他心中明白,定是出现了对自己极其不利的“新证据”,而能做出如此致命一击的,很可能就是那个他曾一度视为援手的——韩风!
而此刻的韩风,早已人间蒸发。
他如同滴入大海的水珠,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所有的行动、所有的联络渠道,在他完成任务的那一刻,便被彻底切断、抹平。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去往何方。
只有在神都洛阳,太平公主那守卫愈发森严的府邸之中,近日多了一个面容普通、沉默寡言、值守在最外围院落的低等侍卫。他当值时恪尽职守,换岗后便深居简出,不与任何人深交,仿佛只是这偌大公主府中一个最不起眼的背景。
唯有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当他偶尔抬眼,望向南方扬州的方向时,那平淡无波的眼眸深处,才会极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似是完成任务后的释然,又似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但他很快便会垂下眼睑,将所有情绪重新埋藏于那副冰冷的面具之下。
他是公主最隐秘的刀,染血之后,便需归鞘,隐于无形。
神都,紫宸殿。
武则天看着狄仁杰与李昭德联名奏报的、关于捣毁建州私矿走私网络的捷报,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她更关心的,是那份附在捷报之后的、关于那本关键账册以及张谏之现状的密奏。
“账册备注,真伪难辨……张谏之收押待查……”武则天轻声念着,指尖在御案上缓缓敲击,“也就是说,闹得沸沸扬扬,牵扯如此之广,这最后的关键一环,还是悬而未决?”
她抬起凤目,看向殿中垂手而立的狄仁杰:“狄卿,你依旧认为张谏之是清白的?”
“陛下,”狄仁杰躬身,语气坚定,“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此案诸多疑点,皆指向有人精心构陷!那账册备注,必是伪造!只是对手手段高明,急切间难以证伪。恳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必能……”
武则天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朕可以给你时间。但朝堂之上,那些要求严惩‘国贼’的声音,不会给你时间。”
她站起身,走到殿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朕旨意:建州官矿私采、漕运勾结、私运军械一案,主犯矿监及一应涉案官员,罪证确凿,着即处斩,抄没家产!其族人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涉案之黜陟使张谏之,虽嫌疑重大,然查无实据,着……削去所有官职功名,贬为庶民,流放岭南! 遇赦不赦!”
“至于那账册真伪……就此封存吧。”
这道旨意,如同最终的判决,瞬间传遍了朝野!
主犯伏诛,大案告破,彰显了朝廷威严。而张谏之,虽保住了性命,却被剥夺了一切,流放瘴疠之地,政治生命已然终结。这看似是陛下在各方压力下的折中之举,既未冤杀,也未轻纵。
然而,狄仁杰却心中一沉。“就此封存”四个字,意味着陛下不愿,或者说,不能再深究下去了。那账册的真伪,那背后可能指向的更深层的黑手,都将被永远掩盖。张谏之,成了这盘大棋中,最终被牺牲掉的那枚棋子。
“陛下……”狄仁杰还想再争。
“狄卿,”武则天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到此为止。江南,需要安稳了。”
狄仁杰看着陛下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最终,将所有的不甘与悲愤,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深深一揖:
“臣……领旨。”
尘埃,似乎就此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