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在岭南崎岖的官道上,扬起淡淡的尘土。张谏之坐在劣马背上,身体随着马匹的颠簸微微晃动,颈间的木枷已被除去,但脚镣仍在,提醒着他流犯的身份。身旁是押解他的州兵,以及那位面色冷峻、名为崔弘的经略使府参军。
离开了潮州那处破败驿所,脱离了日复一日的苦役和无处不在的明枪暗箭,张谏之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反而更加警惕。这突如其来的“勘籍”调任,太过蹊跷。他闭上眼,脑海中开始仔细复盘自踏入江南以来的一切。
起点,是那桩看似偶然的“钱袋失窃”。
如今想来,那绝非巧合。小偷赵四,不过是枚被利用的棋子,目的或许是为了制造他与韩风“自然”相识的契机。韩风……这个从一开始就透着神秘的男人,他看似仗义疏财,见解不凡,一步步引导自己查向漕运、指向冯家甚至郑家,最终,却在那本致命的账册上,给了自己最致命的一击。
“韩风……”张谏之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一股冰冷的恨意与被人愚弄的屈辱涌上心头。此人背后,定然站着一位能量巨大的黑手,能如此精准地掌握自己的行踪,并能伪造出几乎天衣无缝的证据。
接着,是清风观的大火与赵朔的名字。
那封残信,是意外收获,还是对手故意留下的诱饵?若说是诱饵,目的是什么?是为了让自己因私仇而失去冷静,更深地卷入江南迷局?还是……想借此试探自己,或者引出与赵朔之死相关的其他人和事?赵朔之死,牵连甚广,难道自己在无意中,触碰到了某个更早、更深的阴谋?
然后是漕运。
“丙柒叁”、“戊贰壹”那些记录模糊的船只,周安、王癞子等相继被灭口的线索人物,以及韩风暗示的“海鹞子”和矿石走私……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庞大的、利用漕运漏洞进行非法勾当的网络。这个网络,不仅走私货物,甚至可能涉及军械!自己被构陷“私运弩机”,恐怕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对手“贼喊捉贼”,将自己查案的方向扭曲后反扣到自己头上。
最后,是那本来自建州官矿的账册。
这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账册本身记录的网络触目惊心,可那几条关于“张大人”的备注……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韩风的手笔。此人能潜入戒备森严的官矿,修改关键证据,其身手和胆识,绝非寻常之辈。
复盘至此,江南之局的轮廓渐渐清晰:他面对的,是一个或多个隐藏在江南官商网络深处的庞大势力。他们经营着走私,可能涉及军械,与冯家、郑家乃至更高的层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自己,因为追查冯家旧案和赵朔之死,触碰到了他们的核心利益,故而遭到了如此周密而狠毒的构陷。
那么,这次的“勘籍”调任,又是怎么回事?
张谏之睁开眼,看向前方崔参军挺直的背影。是狄公在岭南的故旧出手相助?还是……那位曾暗中传递消息的上官才人?又或者,是江南的对手觉得流放仍不保险,想在勘籍途中,制造更“合理”的意外,将自己彻底除去?
他更倾向于后者。岭南是冯家旧地,势力盘根错节,在这里除掉一个流犯,比在江南更容易掩盖。这“勘籍”之职,能让他行走各州县,看似有了活动空间,实则也让他暴露在更广阔的危险之下。
“无论如何,这总归是一个机会。”张谏之握紧了缰绳,脚镣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脱离了固定的苦役地点,他有了更多观察、探查的可能。岭南虽险,但或许也能找到一些在江南未能找到的线索——比如,冯家覆灭后,其在岭南的残余势力与江南那些黑手是否还有联系?那些走私的军械,是否会通过岭南的某些渠道转运?
他摸了摸怀中那几片记录线索的碎皮子,又想起狄公所赠的玉佩,以及王参军那包救命的药材和“忍耐,等待”的字条。他并非全然孤身一人。
马队行进在一处山谷间,两侧山林幽深,猿啼鸟鸣不绝。张谏之深吸了一口岭南潮湿而陌生的空气,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压下。
江南的棋局他暂时出局,但博弈并未结束。如今,他被迫转战岭南这片新的棋盘。对手依旧强大而隐蔽,杀机四伏。但他张谏之,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初入江南、仅凭一腔热血的官员了。
流放之苦,构陷之冤,如同地狱般的淬炼,未能摧毁他,反而让他更加清醒,更加坚韧。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那更加苍茫、更加未知的崇山峻岭,眼中重新燃起沉寂已久的火焰。
“那就来吧。”他在心中默道,“看在这岭南之地,是尔等为我准备的坟墓,还是我张谏之,撬动你们根基的支点!”
马蹄声碎,载着复盘过往的清醒与面对未来的决绝,一路向南,深入那迷雾重重的岭南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