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细雨敲打着庭前的芭蕉,发出细密而清冷的声响。秦赢负手立于廊下,望着雨幕中朦胧的府邸景致,目光却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那更为久远、更为磅礴的咸阳宫阙。这武周的天地,温婉中总带着一丝令他陌生的脂粉气,即便他已在此经营许久,骨子里那份属于祖龙的睥睨与疏离,依旧难以彻底消融。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轻捷而沉稳,是玄鸦。
“主上。”
玄鸦躬身,双手奉上一卷明黄帛书,边缘绣着精致的凤鸟纹样,
“宫内来人,传陛下手谕。”
秦赢缓缓转身,接过那卷帛书。指尖触及那光滑冰凉的材质,他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这般形制,与他昔日所用的黑底玄鸟诏书迥异,透着股属于女子的精巧与华美。他展开诏书,目光扫过其上铁画银钩却又隐含风流的字迹——这确是那位女帝的亲笔。内容无非是宣他即刻入宫,有要事相商,言辞得体,却自带不容置疑的威仪。
“知道了。”
秦赢的声音平淡无波,将诏书随意置于身旁的檀木案几上,
“她终究是等不及了。”
玄鸦垂首侍立,如同融入阴影中的雕像,静候着指令。
秦赢踱步至窗前,雨气混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涌入鼻腔。
他沉默片刻,方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南方诸州,暗流涌动已久。这道诏书,便是吹响的号角。玄鸦,让你的人动起来吧。”
“是。”
玄鸦应道,没有丝毫迟疑,
“各州暗桩已准备就绪,只待主上号令。通往岭南的几条要道,我们的人也已渗透掌控,沿途官员动向,皆在监察之下。”
“很好。”
秦赢颔首,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
“记住,我要的是耳目清明,如臂使指。在朕与她真正落下棋子之前,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得遗漏。”
“属下明白。”
玄鸦顿了顿,声音压低些许,
“主上,此番入宫,可需加派人手在宫外接应?”
秦赢终于转过身,看向玄鸦,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
“不必。在这神都洛阳,她还不会,也不能对朕如何。
至少,现在不会。”
他挥了挥手,
“去安排吧,让玄鸦的羽翼,为朕遮蔽南下的天空。”
玄鸦不再多言,深深一揖,身影如鬼魅般悄然后退,融入廊柱的阴影之中,瞬息不见。
秦赢独自在书房中又静立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诏书上那凌厉的笔迹。武则天……这位在原本历史轨迹中,唯一正统的女皇帝,她在此刻召见,所谋者,绝非仅仅是平定南方蛮族之乱那般简单。她想要一个什么结局?一个巩固她武周江山、彰显她女帝威仪的结局?还是……另有深意?
一个时辰后,秦赢的马车碾过被雨水洗净的朱雀大街,驶入巍峨的宫城。
万象神宫深处,暖阁内熏香袅袅,驱散了雨日的湿寒。武则天并未在正殿接见他,而是选在了这处更为私密的所在。她端坐于软榻之上,并未穿着繁复的朝服,仅是一袭深紫色的常服,长发松松挽起,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然威仪,多了几分居家的慵懒与从容。然而,她那双向来锐利明亮的凤眸,在看向秦赢时,依旧带着洞察世事的清明与深不可测的权柄之力。
“陛下来了。”
她抬手示意他免礼,声音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雨天召陛下入宫,辛苦了。”
“你急相召,自当奉命。”
秦赢依礼坐下,姿态从容不迫,目光平静地迎向她的注视。眼前的女子,年华虽已不再青葱,眉宇间却凝聚着岁月与权力淬炼出的独特风韵,智慧、果决,还有一种……与他相似的、超越性别的孤独。
内侍奉上香茗,悄然退下。阁内只剩他们二人,以及那若有若无的沉香气息。
武则天并未绕圈子,直接切入主题:
“岭南冯氏之乱,想必已有耳闻。
朕欲派你平定,然岭南瘴疠之地,蛮族盘踞,非猛药不能治。
朕想知道,若以秦卿之见,此局,当如何了结?”
秦赢端起茶盏,指腹感受着白瓷传来的温润触感,并未立刻饮用。
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如古井寒潭:
“了结之道,在于陛下想要一个怎样的
‘了结’。”
他微微停顿,观察着武则天脸上的细微变化。她只是唇角微扬,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是只想看到一个匍匐在神都脚下、暂时安稳的江南?”
秦赢语速放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还是……一个彻底融入武周,再无后患,并能成为陛下服务,甚至……指向更广阔天下的支点?”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极轻,却如重锤落下。
武则天端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垂眸,看着盏中沉浮的茶叶,片刻后,才重新抬眼看向秦赢,眸中锐光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探究与激赏的神色。
她轻轻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属于帝王的压迫感再次弥漫开来,却又奇异地与此刻的氛围交融,
“匍匐在地的安稳,不过是饮鸩止渴。
朕要的,是长治久安,是开疆拓土之不世功业!
秦赢心中了然,他面色不变,坦然道:
“陛下明察秋毫。确有一些人手,可为陛下扫清南下障碍,探明前路虚实。”
“好!”
武则天抚掌,眼中光彩更盛,
“朕需要你,平定冯氏,朕许你在江南自行其是,只要不负朕之信任。”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秦赢拱手,目光与武则天相接。
就在这一刹那,他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极其微妙的涟漪。眼前的女子,野心勃勃,智计超群,那份与他比肩而立的魄力,那份敢于打破常规、以女子之身君临天下的气概,让他仿佛看到了某种……奇特的共鸣。他想起她一路走来的艰辛与狠辣,那份在权力漩涡中挣扎求存乃至登顶的历程,与他当年在邯郸为质、扫灭六合的经历,何其相似!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滋生。那并非简单的欣赏或忌惮,更像是在无边孤寂的权柄之巅,忽然看到了另一座同样孤独、却闪耀着不同光芒的山峰。他看到她眼角细微的纹路,那是岁月与操劳留下的痕迹,却无损她的风姿,反而增添了几分真实与…动人?
秦赢迅速敛下眼眸,掩去其中一闪而过的异样情愫。他依旧是那个冷静、理智的秦始皇,纵横捭阖,算计天下。但这片刻的失神,却未能完全逃过武则天敏锐的双眼。
她看着他微微低垂的眼睫,看着他紧抿的、线条冷硬的唇,忽然觉得,这位来历神秘、手段莫测的秦先生,此刻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那瞬间的沉默,不似权衡,倒像是……某种触动?
暖阁内的空气,似乎因这无声的交流而变得有些粘稠。熏香依旧袅袅,雨声隔着窗棂隐隐传来,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纱幔。
“如此,便有劳陛下了。”
武则天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平稳威仪,只是那目光,在秦赢抬起眼时,不着痕迹地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分内之事。”
秦赢起身,行礼告退。转身离去的那一刻,他挺拔的背影在武则天眼中,似乎比来时更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
步出暖阁,廊下的冷风夹杂着雨丝扑面而来,让秦赢的精神为之一振。他稳步向前,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方才的对视,以及心底那丝不该有的、陌生的悸动。
武则天……他于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第一次感到,这盘天下棋局,变得愈发复杂,也……愈发有趣起来。
而他并未看见,在他身后,暖阁的轩窗旁,武则天凭栏而立,望着他消失在雨幕宫道尽头的背影,凤眸之中,亦是掠过一丝罕见的、混杂着探究与些许迷茫的复杂神色。这位“陛下”,他想要的,又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