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璇知道她今天要是不回答这个问题,她是走不了了,她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袖口的一道褶皱。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想起前世的周蔚川也曾这样拦住她,问她同样的问题,不过不是在学校上的走廊上,而是在她放学的路上。
那时她给出的答案很简单:“因为我觉得很无聊,没有必要参加。”
其实不然。
她不参加竞赛,是因为初三那年的冬天,她曾在数学老师办公室外听见一段对话。
“阮璇?她确实很有踏实努力,”老师的声音隔着门板显得模糊,“但竞赛不仅需要踏实和努力,还需要天赋,二中初中部的那个……”后面的话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切断,但已经足够。
她抱着作业本站在走廊上,呵出的白雾遇到冷空气,周围的温度似乎变得更冷了。
她骨子里的那股傲气被彻底激起。
从此二中在她眼里便蒙上了一层灰,无论是听见二中这两个字,还是遇见二中的人,都让她觉得刺眼。
竞赛?那些刻着校名的奖杯在她看来不过是镀金的枷锁,她不会陷入自证,那个数学老师越是说她不适合竞赛,她就越不会参加任何一场竞赛。
她自有她的路要走,何必非要挤进他们设定好的赛道。数学老师的话像一根刺,但她偏不让它长成荆棘,她会在别处开出自己的花,不在他们精心修剪的园圃里。
她要在别处登顶,成为旁人连仰望都觉得遥远的神话。
初中的成绩不过是锋芒初露,而到了高中,她的名字便成了传奇。每一次考试都像一场无声的宣告,分数遥遥甩开第二名,如同孤峰拔地而起,云端之上只她一人。“学神”的称呼被他们叫得轻巧,却无人知晓她深夜伏案的孤寂,那些被翻烂的笔记、写满批注的教材、反复推演的草稿,才是她真正的登神长阶。
她不是天赋异禀,只是比任何人都狠得下心———对自己狠,对周蔚川更狠。
前世的她,在初次听闻周蔚川名字时,眼底便结了一层霜。
二中这两个烙在她记忆里的字,光是听到就足以让她的指尖微微发凉,那个曾被老师定义为“她努力踏实、却比不上二中的人有天赋”的地方,如今派来一个所谓的“天才”在她面前晃荡。
前世的周蔚川也是坐在她的身后,每次他试图和她搭话,她都用最简短的字句打发。他问她借橡皮,她就扔过去一块用剩的;他夸她解题思路妙,她就回一句“关你什么事”;甚至在他主动分享笔记时,她当着他的面把那叠纸塞进了垃圾桶。在周蔚川第一次和她告白之后,她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戏弄他。
所有人都觉得她莫名其妙,连檀歆都劝她:“周蔚川人挺好的啊,你为什么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
她只是抿着嘴不说话。
要怎么解释呢?
她讨厌的不是周蔚川这个人,而是他身后那个否定过她的世界。
他越是优秀,就越像在证明当初那个数学老师的话是对的———有些人,生来就站在她拼尽全力也到不了的高度。
周蔚川看着阮璇的眼神原本清亮如寒潭,却在回忆中渐渐漫起雾气,睫毛微微颤动,像是被困在某个遥远的瞬间里。
他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阮璇?”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阮璇回过神,迷蒙的眼眸又变得清明。
既然他如实地回答了她的问题,那她也要如实地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害怕。”阮璇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平静,“害怕证明就算全力以赴,自己也终究只是平庸。”
他们就站在廊窗旁边,一片梧桐叶飘落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叶脉清晰得像命运的纹路。
周蔚川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设想她的回答会是倔强的反驳、尖锐的讽刺,或是她惯常那种带着疏离的敷衍,却唯独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剖开了什么。
“害怕?”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从舌尖滚过时带着陌生的涩意,他不知道她过去发生过什么,但他可以感知到,她的伤口已经愈合了、结痂了。
阮璇站在周蔚川面前,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她心高气傲是没错,但她也是个胆小鬼。
她忽然想起这一世的阮璇在她三十岁生日那天,发现邮箱里静静躺着一封匿名的邮件,邮件里只有一行字:“阮璇,你找到自己的答案了吗?”
尽管是匿名,她也知道是谁发来的,显示屏的光映着她骤然苍白的脸,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十八岁的盛夏,他知道她违背了承诺后,没有怪她,甚至还在包容她,直至那一年的寒冬雪夜,她在离开前对他说,“如果我是一条题目,你永远都不会是我的答案。”这句话伤透了他的心,所以他在她转身前,率先转身离去。
时过经年,当年她对周蔚川的误解,早已在几年前的校友聚会上烟消云散。
当初散布流言的那群人,如今成了澄清真相的人,他们八卦的样子有些可笑,其中一个人说:“其实周蔚川和吴茜惠根本就没在一起过,周蔚川压根就没把吴茜惠放在眼里。不过他当初转学来英才,确实是为了一个女生。”
“照你这么说,那个女生是我们学校的?可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有人不解地追问。
“你们知道敖阳吗?”说话的人声音神秘兮兮,带着故弄玄虚的夸张感。
“当然知道,那不是周蔚川的铁哥们儿吗?当年也是二中的风云人物,和周蔚川并称两大校草。”
那起话头的人接着说道:“前阵子他们二中同学聚会,周蔚川没出席,他现在是驻法外交官,不能随意回国,但敖阳去了,被灌了不少酒,把周蔚川当年转学的真相全吐出来了。”
“敖阳说,周蔚川转学确实是为了一个女生,而且就是咱们英才的。”
“那会是谁呢?”有几个人摸不着头脑。
其中一个瞬间想到了什么,“你傻啊,周蔚川在英才接触过的女生,除了那人,还有谁?”
问话的人沉思片刻,突然瞪大眼睛:“阮璇?!”
当檀歆将这些话转述给她时,她这才明白,当年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没有和吴茜惠在一起过;他不是为了躲吴茜惠才转来的英才;他向她告白时,是真的出于喜欢她;他向她告白,也不是出于和朋友的打赌。
可迟来的醒悟又有什么用?是她辜负了他的真心,背弃了彼此的约定。他们明明约定好要一起考上A大,她却选择了远赴重洋,而本该出国深造的他,却被困在国内,外交官的梦想之路也因此平添坎坷。
她还有什么颜面再去见他?
做了好几年的缩头乌龟,直到三十岁这一年收到他的邮件,她终于下定决心从美国飞去法国找他,那年那天的那个雪夜,他转身前深深凝视着她,对她说,如果她没有找到答案,她随时都可以来找他。
他给她发邮件,是在用他的方式告诉她,他还在等她。
可命运又给她开了玩笑,就在她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同学群突然弹出一张照片:某个酒会上,他的身旁站着一个穿珍珠白礼服的女子。群消息炸开般滚动:“听说下周订婚”“外交官世家联姻”“真般配啊”。
女子气质温婉,优雅大方,她想,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和他很般配。
她知道她该彻底死心了。
于是她颤抖着回复邮件:“找到了。”然后注销了所有社交账号,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包括檀歆,逃往更远的国度。
如今站在上帝视角上,她到现在才知道,那张照片里的女子是他堂兄的未婚妻,误会隔着时差,让他们完美地错过了对方。
这一世命运的终章里,他们各自独行,未成眷属,也再未对他人心动。
两人各有思绪,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周蔚川是被晚自习第一节的下课铃声猛然惊醒的,原来从办公室出来后,他和阮璇已经不知不觉聊了近二十分钟。铃声未落,阮璇便率先迈开脚步:“先回教室吧。”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拐角,等回到座位时,檀歆凑过来,压低声音问:“姜老师留了你们一整节课?说什么了这么久?”
阮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边缘,含糊地点了点头,随即匆忙岔开话题:“化学作业是什么来着?我忘了。”
檀歆不疑有他,抽出试卷推到她面前:“这个,明天要交的。”
“好。”阮璇找出这张试卷,提笔埋头就写。
晚自习的上半场是三节课连上,尽管中途响过铃声,但真正的休息要等到两节课后。下课铃一响,走廊瞬间沸腾,喧闹声一下子涌进教室。
阮璇坐在座位上,太阳穴突突直跳。和周蔚川聊了那么久,回忆翻涌,思绪乱成一团,面前的大题怎么也理不清思路,草稿纸上的数字和图形歪歪扭扭地纠缠在一起,像她此刻烦躁的心情。
正烦着,一道阴影落在桌角。抬头一看是个男生,男生手里摊着练习册,指尖点着其中一道题。
“阮璇,”他问,“物理作业你写了吗?这一问该怎么解?”
阮璇的目光越过习题册,先落在了来人的脸上,看清对方面容的瞬间,她心底蓦地浮起一丝冷笑。
这不正是那个在年级里四处散播谣言,借网络造谣周蔚川和吴茜惠有过一段,还当着她的面信誓旦旦地说,“周蔚川根本不是真心喜欢你,他不过是跟人打赌能不能追到你”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