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稳的少将罕见显露出一丝慌乱。
“不是的。”贺长昭脱口而出。
蒋幼凝低着头，眼底掠过一抹狡黠，她存心要逗他，非得听他亲口唤出那声称呼才肯罢休，因此保持着沉默。
果然，不过几秒对峙，贺长昭就先败下了阵。
“凝儿。”他低声唤道。
这两个字在他喉间辗转得几乎滚烫。
蒋幼凝这才抬起眼眸，目光盈盈地望向他。
“嗯。”
她轻轻应着，视线一瞬不落地凝在他脸上。
那日在蒋公馆匆匆一瞥，来不及细看，如今在柔和的灯光下，她才看得真切清楚。
这张脸，竟让她怎么看也看不够。
贺长昭被她直白的目光看得耳根微热。
他隐约觉得她有些变了，从前含蓄婉转，点到为止；如今直接而浓烈，把他逼得节节而退。
是受了西洋风气的影响吗？
未及深想，贺长昭又听见她开口，她带来一个意外的消息。
“长昭哥哥，我即将出任财政部机要秘书一职。”
“这太危险。”
贺长昭眉头瞬间蹙起，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眼下时局动荡，即便是在看似稳定的沪江，权力的漩涡也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澎湃着，官场如战场，他不希望她被卷入其中。
蒋幼凝却托着腮，眸光盈盈地看向他的眼底：“这有什么好怕的，我不是有你吗？”
带着全然信赖的话语，一字一句地敲在他心上。
“你一定会护我周全的，对不对？”
答案毋庸置疑，可———
贺长昭喉结轻滚，将翻涌的思绪强行压下。
可若是他护着她的举动被贺蒋两家察觉，位高者斥责他逾越本分、痴心妄想，他们该如何收场？
他垂下眼睫，掩饰眸中的挣扎。
蒋幼凝将他所有的沉默都看在眼里，她看着他，轻声道：“长昭哥哥，或许你觉得我今日约你，很突然。”
贺长昭没有应声，心底却是默认。
毕竟在她远渡重洋之前，他们心照不宣地疏远了半年之久，连场面的寒暄都未曾有过。
“其实不然。”
她接下来的话，让他心胸都为之一震。
“那次贺长龄对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
贺长昭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竟然听见了？那她是不是知道了他对她深藏心底、不敢宣之于口的感情？
他还怔忡着，又听她继续说：“他说得那样难听，我知道你后来疏远我，是觉得我们身份云泥之别。”
“我明白你的不得已，所有的道理我都懂。”她眼睫微垂，语气伤感，“可我的心，还是会忍不住地生气和难过。”
“后来爸爸让我去留学，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既然你希望我和你保持距离，那我就走得远远的，如你所愿。”
听到这里，贺长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痛得他几乎窒息。
贺长昭唇线紧抿，桌下的指节悄然攥紧，泛出青白色。
他从不知道，她当年离开，背后藏着这样一份因他而起的委屈。
“可长昭哥哥，如今是什么时代了，”她的语气轻柔而坚定，“在国外的这些年，我早已想明白，我们之间的情分，从来轮不到旁人指手画脚。”
“我们依然是最好的兄妹，难道不是吗？”
原来，她只当他是兄长。
他心下蓦地一松，随即又泛起无边晦涩。
蒋幼凝敏锐地捕捉到他周身转瞬即逝的低落，她知道他失落她对他们的定位是兄妹，但她别无他法，他们分别得太久，隔阂还没有消融，这个时候如果贸然倾诉衷肠，只会打乱节奏。
静默几秒，贺长昭只能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像是对她那句兄妹的默认。
蒋幼凝的眸光依旧落在他脸上，继续她的输出，“在国外的这些年，我无法联系到你。”
“可是长昭哥哥，我很想你。”
有缘的人，不会走散。
这句话毫无预兆地撞入贺长昭的心间。
他们分别整整五年，在彼此都未预料到的时刻重逢，何尝不是一种宿命般的缘分。
而现在，她就在他的面前，还在一步步主动向他靠近，他如何能硬起心肠将她再次推开？
上一次推开她，她离开了整整五年。
一个五年，便是千个日夜。
人生漫漫，能有几个这样的五年经得起磋磨与错过？
他不敢想。
贺长昭垂下眼睑，心底漫起一声无声的叹息。
他这辈子，算是彻底被她拿捏住了。
“快吃吧，菜要凉了。”他避开她如水的目光，低头尝了一口那道由她推来的菜。
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无声化开，一如他此刻再难抑制的心动。
用完餐，蒋幼凝回到蒋公馆时，夜幕低垂，客厅亮着温暖的灯光。
蒋励正坐在沙发上读报，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在触及女儿身影时瞬间柔和了下来，“凝儿回来了，用过晚饭了吗？”
“用过啦。”蒋幼凝翩然落座在父亲身旁，唇角还噙着一抹藏不住的笑意。
贺长昭看她的眼神，还是记忆里那个会为她慌神的模样。
他没有变。
蒋励虽然不知道女儿为什么这样开心，但看见她眉眼弯弯的模样，自己的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想到女儿半月后就要赴任财政部，虽然是相对轻松的机要秘书一职，他还是免不了担忧。
他关心，“凝儿，马上就要去部门了，会不会紧张？”
拥有成熟灵魂的蒋幼凝自然不会怯场，她俏皮地歪头一笑：“为什么要紧张？我的爸爸可是蒋励啊。”
一句话说得蒋励心花怒放，眼底满是骄傲。
宁芝华听见楼下的欢声笑语，踩着小高跟噔噔噔地下来：“爷儿俩说什么呢，这么开心，让我也听听？”
蒋幼凝立即起身，亲昵地环住母亲的脖颈，娇声道：“在猜妈妈今晚用的是什么香！”
说着凑近轻嗅，自问自答：“嗯，是芍药香对不对？”
宁芝华被女儿逗笑出声，假意嗔怪地依偎进丈夫怀里：“夫君，你看看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了。”
温香软玉在怀，蒋励早将报纸抛到脑后，但还是配合地板起脸唬了一句：“好了凝儿，别闹你母亲了，快上去休息吧。”
蒋幼凝笑着应了声，脚步轻快地踏上楼梯。
回到卧房，蒋幼凝径直走向书桌，从抽屉深处取出一本厚重的财会笔记。
蒋幼凝在西洋系统进修的就是财会专业，但她不是，尤其是这个时候的汇兑制度与现代有着很大的出入，赴任在即，她必须将这些知识融会贯通。
等她终于合上笔记，窗外月色已悄然漫开。
她正要收拾歇下，门外传来贴身侍女瑞霄轻柔的询问声：“小姐，您歇下了吗？”
“进来吧。”
瑞霄手捧一碟切好的果盘轻步走进，温声解释：“这么晚了，我见您房里灯还亮着，就备了些水果。”
蒋幼凝确实有些饿了，接过琉璃碟，用银签拈起几块清甜的玫珑蜜瓜。
瑞霄静静立在桌旁，看着自家小姐在灯下愈发清丽的侧颜，忽然想起：“对了小姐，夫人昨日送来的那件礼裙，您还未试过呢，今日掌柜的送来了披肩，您可以试穿了。”
蒋幼凝即将出任的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秘书，但她的身份终究特殊。
这是她时隔五年重返沪江，蒋励有心为女儿造势，想让整个沪上都知道当年那个惊艳了十里洋场的少女已然归来，风华甚至胜过往昔。
恰逢半个月后是贺北疆三女的成年生辰，贺北疆原本无意操办，但知道蒋励正在为爱女的亮相场合仔细斟酌时，就顺势提议借这个机会，让蒋幼凝正式露面。
蒋励自是欣然应允。
放眼整个沪江，没有比贺府更大的场面，也没有比贺北疆更硬的招牌。加之蒋幼凝自幼在贺府长大，在外人眼里，与贺家这样亲密无间，当然令人艳羡。
为此宁芝华特联系沪江顶尖的苏绣师傅，为女儿赶制了一袭湖水蓝中式旗袍，只待那日惊艳全场。
经瑞霄这么一提，蒋幼凝也想起此事：“那件旗袍现在在何处？”
瑞霄含笑转身，从梨花木衣桁上小心取下衣裳，轻柔地展现在她面前。
昨日初见这条旗袍，蒋幼凝就已经觉得惊艳万分，此刻在灯光下再看，蓝白相间的缎面流转着温润光泽，银线暗纹，光彩流转，一朵栀子绣纹在衣襟处悄然盛放。
原本是昨日就应该试穿，但掌柜疏忽，漏了一件相配的云纱披肩，宁芝华当即吩咐下人去店铺里取，蒋幼凝见天色已晚，柔声建议：“还是明日再试吧。”
今日黄昏披肩被送到公馆，只是三位主人都不在家，瑞霄只好将整套衣裳妥善收起来。
蒋幼凝脱下身上睡衣，换上那身蓝白色旗袍。轻柔的丝绸贴合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瑞霄在她身后，为她缓缓拉上身后的拉链，动作间，一阵极淡的香风氤氲开来，是蒋幼凝身上特有的栀子香味，混着新衣上清新淡雅的香气，在静谧的夜里幽然散开。
旗袍领口妥帖地贴在蒋幼凝修长的玉颈，腰线收得极好，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纤纤细腰，下摆开衩处，偶尔露出一小片凝脂般的肌肤。
瑞霄又取来那件珍珠白的软纱披肩，轻轻为她披上。
蒋幼凝抬眼望向镜中，灯下美人如玉，蓝白旗袍衬得她肤光胜雪，披肩的朦胧更添几分婉约。她的眉眼本就生得清艳动人，此刻在珠光与绸缎的交织辉映下，眼波流转间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既带着少女的纯真，又初具女子的风致，像一株在月下悄然绽放的白芍药。
美到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