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沪江财政部大楼。
木制轿厢在顶楼缓缓滑开,蒋幼凝挽着蒋励的手臂款步走出。她今天穿的很正式,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套装,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线,深灰色真丝衬衫在领口系成优雅的蝴蝶结,袖口缀着的细钻随着步伐微微闪烁。
秘书办的镂空雕花木窗后,众人的目光悄然追随。
名单早已公示,他们都知道今天是蒋部长千金入职的日子。但当那道身影真正出现在门口时,书写文字声和翻阅报表声还是漏了半拍,好几个年轻科员不自觉地整理起领带。
他们不意外蒋幼凝会出现在这里,若说真有什么出乎意料的———
是他们没想过这位留洋归来的蒋小姐,会美到让人一时失语的境地。
那不是浮于表面的漂亮,而是从小浸染在权力边缘才能养出的矜贵。无论是抬眼时眼底流转的冷光,还是微笑时恰到好处的疏离,无不昭示着这是一朵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的高岭之花。
她静静地站在铺着暗红地毯的走廊上,像一株悄然绽放的黑玫瑰,摄人心魂但高贵冷艳。
蒋励向前一步,温厚的手掌虚虚护在蒋幼凝身后,向众人介绍,“这位是新任机要秘书,蒋幼凝。”
他在念出名字时有意放缓,目光扫过全场,说话语气平缓:“小女才疏学浅,但对财会事务颇有兴趣,前段时间刚毕业回国,我便让她来历练历练。”
说着他话音顿了顿,唇边浮起恰到好处的笑意:“幼凝毕竟还是个年轻人,若有不足之处,还望各位海涵。”
一番话说得谦和周到,在场却无人当真。要知道蒋幼凝可是所有参加入职考核人中的唯一一个满分,“才疏学浅”四个字,不过是蒋励身为父亲习惯性的谦辞罢了。
满室寂静中,不知是谁先鼓起了掌,随后掌声如涟漪般漾开。
蒋幼凝微微欠身,莞尔一笑。笑意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失礼数。
等基本流程走完,蒋励招了招手,一位年轻女科员快步上前。“带她去熟悉一下环境吧。”蒋励吩咐道,语气已然恢复了部长的威严。
由于职级不是很高,蒋幼凝和另外三位秘书办的人共同使用一间办公室,办公室就在这层楼的最里面一个隔间,和其他部门交流都很方便。
办公室里的其他三人陆续向蒋幼凝打了招呼,蒋幼凝微微颔首回礼,动作优雅得体。
同事们很快重新投入到工作中。蒋幼凝的工位在窗子旁边,借着整理文件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办公室里的同事,最后目光停留在她斜对角的那个年轻女子身上。
那女子生得清秀温婉,颇有几分江南女子的温柔气质,可若是细看,便能发现她垂眸时的眼角藏着锐气,像初春薄冰下流动的活水,静而不弱。此刻她正垂首核对报表,纤长的手指在算盘上灵活游走。一身素色旗袍剪裁考究,衬得她身姿挺拔;乌黑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文秘。
但蒋幼凝分明看见,在翻页的间隙,女人的指尖在某个数字上轻轻一顿,眼神倏然锐利如刀。
有意思。
蒋幼凝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个弧度,指尖夹着桌上的钢笔倏然转起,在空中划出流畅的弧线。
就是她了,她就是刘家安插在财政部的棋子,高舒。
蒋幼凝垂下眼帘,掩去眸中闪过的精光。
可不要小看这个人,这人不仅是刘家布下的一枚暗棋,更是眼下能打破她与贺长昭僵局的关键。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蒋幼凝除了完成手头的工作,其余时间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高舒。
直到一天下午,财政大楼来了几位沪江银行的人,听到这个消息,蒋幼凝眸光微动。
她知道,高舒等待的时机,到了。
这几位银行代表由蒋励亲自接待。明面上,沪江银行是为协调财政事务而来,实际上暗藏玄机:他们想要秘密资助贺系军阀购置军火,却又不敢得罪蒋励这一派系的政治官员。蒋励与贺北疆虽表面上同属一个阵营,但一个掌政,一个握军,军政内里从来都是泾渭分明。沪江银行此番周旋于两头猛虎之间,深知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此番先来拜会蒋励,与其说是协商,不如说是在这盘棋局上,先行一步的试探与作态。
秘书处包括蒋幼凝在内的四人跟在总秘书身后恭敬相迎。蒋幼凝借着将碎发别至耳后的动作,目光轻轻掠过身旁的高舒,果然在她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转瞬即逝的深沉。
蒋励很快便领着客人进了里间的暗室,众人散去时,蒋幼凝不着痕迹地靠近那道素色旗袍的身影,声音放得轻柔:“高舒姐。”
这是她这些时日来,对高舒一贯的称呼。
高舒被蒋幼凝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喊弄得心底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她心下懊悔,真是不应该,刚才想事情想得太深沉,竟然连身旁有人靠近都不曾察觉。
高舒面上不露神色,侧眸看去,见喊她名字的人是蒋幼凝,心中的警觉多了几分。蒋幼凝把那份警觉看在眼里,心底轻笑一声,接着一步一步引诱,“高舒姐,刚才那些是沪江银行的人吗?”
高舒心头警铃大鸣,她分辨不出蒋幼凝这看似无心的一问,究竟是真不知情,还是别有深意。
这半个月来,她始终不能看透这位部长千金。蒋幼凝办事妥帖周到,待人亲切温和,全无高门小姐的骄矜之气,一声声“高舒姐”唤得自然亲切,对旁人也皆以“哥”、“姐”相称。可越是这般滴水不漏的温和,越让高舒心里警觉。如果这一切皆是伪装,那这位大小姐的心机该是何等深沉?
她不敢赌,只能谨慎地侧身避让,模棱两可地应道:“应该是吧,但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来这里的时间也不长。”
她原以为对话会就此止步,却不料蒋幼凝忽然凑近半步,声音轻缓得像在分享一个无伤大雅的秘密,说出的话语却石破天惊:
“高舒姐,我刚才听总秘提了,他们就是沪江银行的人。那这就对上了呢……昨天我去给爸爸送文件的时候,正好听见他们在电话里说,要商议军费的事。”
少女语气轻快,仿佛只是在感叹一件寻常小事:“没想到他们今天就来了,效率真快。”
军费二字如惊雷炸响在高舒耳畔。
她心下一凛,指尖下意识地掐住掌心,再侧眸仔细审视着蒋幼凝的神情,少女眉眼间一派澄澈坦然,全然不知自己方才那句话的分量。毫无防备的模样,让高舒一时松懈了几分怀疑。
“这电话……你是怎么听见的?”她不动声色地追问。
蒋幼凝闻言,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恍然般眨了眨眼,语气轻快:“就是昨天下午我去给爸爸……不对,蒋部长,给蒋部长送文件的时候听到的呀。”她自然地挽住高舒的手臂,压低声音,“高舒姐,你说是不是又要打仗了,沪江可是好久没听见过枪炮声了。”
打不打仗的事情高舒此刻已经无法顾及,
她飞快地回忆昨天下午的情景,是了,昨天蒋励在会上大发雷霆,怒骂好几个官员做事有官僚主义,总秘不敢在这个时候碰霉头,只好让蒋幼凝去送一份急件。
高舒心口猛烈地跳动,这个消息太过关键,看着依偎在自己身侧的蒋幼凝,那双眼睛里满是信赖,俨然将她当作了可以倾诉内心的知心姐姐。
一丝复杂的情绪掠过心头,又随即被迅速压下。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是刘家埋在这里的眼线,刘家想扩大自己的势力,在军界也有话语权,就不能让贺北疆独占鳌头,因此必须摸清明年的军费底细。
看来这两日,她必须设法拿到沪江银行与蒋励往来的那本账本。
蒋幼凝静立在高舒身侧,将对方眼底转瞬即逝的汹涌尽收眼底。
她挑了挑眉梢,深藏功与名。
……
深夜,贺长昭府邸的书房里,灯光还在亮着。
管家轻叩门扉,将一封素笺恭敬地置于紫檀木案几上:“先生,今天傍晚从蒋公馆寄来一封信。”
贺长昭从公文上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件信封上。
待管家阖上门,他才仔细拆开火漆。
缓缓拿出信张,打开后,他指尖微顿。
竟然是那天蒋幼凝书信一封,告知蒋励要在友人家小住一晚的那封家书。
纸张上的簪花小楷依旧秀丽,只是笔锋转折处暗藏铮铮风骨,一如她那人,温婉皮囊下藏着不为人知的锋芒。信纸被人保存得极好,近一月过去,还是平整如新,不见半点折痕或污渍。
贺长昭捏着信纸一角,眸色深沉如墨。将信上的字句再三研读,凝思沉默良久,才将信纸轻轻放回案上。
他向后靠进椅背,虽然没再拿起那张信纸,但深邃的目光仍停留在纸面墨迹之上。男人指尖在红木桌案上规律地轻叩,一声声,一下下,在寂静无声的书房里,敲打出规律的节奏。
她的意思,他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