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昭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还未平息的情潮,他指节分明的手抚上怀中人微肿的唇瓣,声音低沉缱绻,像是裹挟着砂砾:“凝儿,和我在一起,需要很大的勇气。”
他没有问她有没有做好准备,也没有问她将来会不会后悔,只是将这个事情所带来的后果都凝在这一句沉甸甸的告诫里。他知道她不是一个天真的人,能说出刚才的话,就证明她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决绝,也有勇于承担风险的勇气。他只是还想再听听她的声音,再听她说一些话。
蒋幼凝眼底凝着未散的水光,映着他的眉眼如画轮廓,唇上还残留着他霸道温柔的气息,粉嫩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膛,纤细的手臂环住他劲瘦有力的腰身,与他亲密相拥。
“我不怕。”她声音轻柔,是不容动摇的坚决,她希望他不要担心她会后悔亦或是害怕,她明确地告诉他:“从决定走向你的那一天起,我要的,就不是风平浪静的港湾。”
她踮起脚尖,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微动的喉结,一字一句,清晰有力:“贺长昭,刀山火海,龙潭虎穴,我都陪你一起闯。”
这句话掷地有声,不再是少女懵懂的爱慕,而是深思熟虑后义无反顾的交付与承诺。
贺长昭将她揽在怀中,下颌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顶,鼻尖萦绕着清浅的香气,她温顺地依偎着他,说的字字句句余温尚未散去,熨帖着他冷硬多年的心。
他想,有这些话就足够了,即便前方是万丈深渊,就算抛弃一切,闭眼一跃,他也觉得值了。
两人静静抱了许久,沉默了半晌,蒋幼凝忽然想起什么,仰起脸轻声问:“长昭哥哥,你之前对高舒说,她会来找你的,是什么意思?”
她纤长的睫毛眨了眨,流露出困惑:“她是有什么把柄在你手里吗?”
贺长昭低笑一声,指尖缠绕着她一缕发丝,不答反问:“凝儿觉得,高舒那样的人,为什么会为刘家卖命?”
蒋幼凝蹙眉思索,觉得这是个好问题。世间往来,无非利益二字,不是为财,便是为名。
在她所知的上帝视角里,高舒不是刘家自幼培养的人才,她会格斗与暗杀,但她背景清白,本人更是国内顶尖学府经管专业的高材生,前程似锦,钱财似乎不足以打动她;这段时间和她接触下来,蒋幼凝更觉得高舒此人公私分明,秉性正直,颇有风骨,如果说是为了虚名,似乎也说不通。
这么一想,蒋幼凝也突然觉得很奇怪,如果既不为利,也不为名,那高舒究竟是为了什么?
一个极其戏剧化的念头突然闯入脑海,蒋幼凝想,总不能是刘家掌控了高舒心爱之人,以此来作威胁?
她被自己这个过于小说化的猜想弄得微微一怔,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贺长昭深邃的眸中掠过一丝赞赏,他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我的凝儿,果然聪明。”
蒋幼凝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将心中的猜测脱口而出,她讶然轻呼:“可是刘家的几位少爷,不论嫡庶,不是都已经成家了吗?”
贺长昭闻言,低笑一声,指尖轻轻卷弄着她的发梢,“谁说一定是要少爷?”
他声音低沉而平缓,像缓缓流淌的溪流:“高舒中意之人是刘府管家的独子,他们是高中同窗,但那管家之子,对刘五小姐刘滢溪,暗生情愫。”
蒋幼凝瞳孔微颤,有些惊讶。高舒为刘家奔走,竟然不是受人胁迫,而是为了一场痴情的单相思,甘愿赴汤蹈火。
贺长昭继续道,“刘五小姐与孙二公子的联姻已是定局。刘家许诺,婚事一成,不仅让渡政治资源,日后所得一切利益消息,皆与孙家共享。孙家那边当然也开了条件。只要刘家在军界开拓需要打点,他们随时可以提供资金支持。刘家想插手军务,孙家自然是乐见其成。”
“而高舒在财政部任职,正好能接触到军费账目,所以孙家那位管家的儿子,便去求了高舒帮忙。”
蒋幼凝垂眸听着,月色静谧,温馨氤氲,思绪却飘得远了。
她没有再纠结于高舒的痴念。
此刻萦绕在她心头的,是她与贺长昭之间的情感。这一世,那些未能说出口的爱意,如今不再是秘密,他们不会再像前世那样遗憾地错过。但这份来之不易的情意如果想要长相厮守,前路艰难未卜。
孙刘这些骄奢淫逸、争权夺利的世家大族不除,沪江难以安宁,国家难以安定。
想到此,她不得不承认,贺北疆虽然行事专断,手段强硬,却始终心怀家国,是个值得托付大局的人。放眼当下,也只有贺系军阀有能力平定这乱局,统一南北。
思绪至此渐渐清晰,既然孙刘两家拿到的是假账本,就无法通过收买军队来分裂贺系势力。这是件好事。
但也仅仅是个开始。
蒋幼凝目光渐深,孙刘二氏绝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另寻他法攫取军权。现阶段,孙家应该在接触德商,想要投资建造一批新式武器。
“凝儿?”见蒋幼凝眉头蹙着,像是在思考什么棘手问题,贺长昭轻声唤她。
蒋幼凝回过神,对上他关切的眸子,心头蓦地一软,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唇角漾开浅浅的笑意。
这一世,终究是不同的。
蒋幼凝将贺长昭拉至书桌旁坐下,莹白的灯光下,她一双明眸灼灼地望着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期待:“长昭哥哥,我在想,要不我们把在一起的事,现在就同我爸妈说吧?”不等他反应,她更是语出惊人地补上一句:“或者,我们直接订婚吧!”
贺长昭呼吸一窒,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灯花在他深沉的眸中闪烁了一下,他愣愣张口,“凝儿?”
“为何……如此着急?”
他们才刚确认彼此的心意,他从未奢望进程能如此之快。一股混杂着惊喜与忧虑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他想问她,她难道不再多考量他一段时日吗?也想问自己,这般全然的托付,他能承担得起吗?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贺长昭看见蒋幼凝因他的迟疑,眼底原本的光亮渐渐黯淡了下去,长睫垂落,像是受伤了的蝶翼。
蒋幼凝失落地问:“长昭哥哥,你是觉得太快了吗?”
不,哪里是快慢的问题,他恨不能现在就三书六礼将她迎娶过门,向全天下宣告蒋幼凝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可正因爱之愈深,虑之愈切。
他出身寒微,一路从尸山血海中爬至少将之位,身上仍带着洗不去的尘土与血腥气。蒋家是诗礼传家的清贵门第,他如何能不惧?他怕从蒋励先生眼中看到审视与失望,更怕她因选择自己而在家中承受压力,受半点委屈。
贺长昭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试图用更现实的理由让她理解:“凝儿,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我如今只是个少将,帅府大权未定,各方势力都在观望。若在此时仓促订婚,外界恐怕会诸多揣测,对你、对蒋家的清誉都不是好事。”
原来他担心的是这个。
蒋幼凝闻言,心下顿时了然。
贺长昭还不知道大帅未来定下的接班人是他,有此顾虑,实属正常。
要说贺北疆最后为什么不把权力交给亲生的嫡长子贺长龄,反而给了毫无血缘关系的贺长昭,除了大帅本身公私分明、唯才是举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贺长龄后期为了夺权,不惜与虎谋皮,暗中与列强势力勾结,企图借外力逼父亲就范。贺长龄甚至以母亲朱氏的性命为筹码,策划了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只为逼迫贺北疆交出兵权。事情败露后,贺北疆对着这个自己一手培养的继承人,感受到了彻骨的寒意与失望。
蒋幼凝看着眼前这个一心为她着想,却因出身而自觉低人一等的男人,心头又酸又软。
她主动握住他因紧张而微微攥紧的拳,声音轻柔而坚定:“长昭哥哥,我明白你的顾虑。但我想告诉你,在我和我家人眼里,我看重的是你这个人,是你的担当与品行。至于其他……”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他未能完全读懂的光芒:“时局瞬息万变,或许很快,那些顾虑,就不会是阻碍了。”
贺长昭怔住了,他预想中的劝说、失望甚至争执都没有出现,得到的反而是如此温柔却有力的回应。她的话语和煦温和的阳光,驱散了心底盘踞多时的阴霾,他也隐约感觉到,她似乎知道一些他所不了解的内情。
“凝儿,你……”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
蒋幼凝看着他有些无措的样子,浅浅一笑,适时地转移了话题,给他消化的空间:“好了,先不说这些了。时候不早了,你明天还要去军营,快去歇息吧。”
贺长昭低低应了一声好,又看着她在小臂上涂好化淤的药膏,才从西涧离开。
月华如水,浸透他离去时的背影,只是才堪堪走出几步,他似心有所感般蓦然回首。溶溶月色下,蒋幼凝立在窗边的剪影宛如一帧定格的画。隔着庭院,她抬起手,朝他轻轻一挥,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夜的宁静。
贺长昭深深望了她一眼,轻轻笑了笑,才转身,步履坚定地没入黑暗,再无犹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