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昭哥哥，你……”你竟然派人跟踪我？
这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舌尖打了个转。
蒋幼凝心头微震，但随即转念一想，她就是蒋幼凝，蒋幼凝就是她，不存在什么易容伪装之说，贺长昭再怎么怀疑，也拿她没办法。只是不得不说贺长昭此人，确实心思缜密得叫人心惊。
纤长的睫毛轻轻一颤，蒋幼凝不动声色地错开贺长昭指节分明的手指，唇角随即漾开一抹浅笑，她坦然迎上男人探究的目光，神色自若：“没想到这般小心，还是让长昭哥哥瞧出了端倪。”
“是，凝儿今早确实去了趟礼特洋行。”
“因为凝儿早就算到孙家有与德商接触之心。”她仔细道来自己的推断，声音轻柔而不失分量，“孙煜庭回来之后，孙家的主理权被他拿到了一大半，他不想牺牲自己的婚姻，就只能另辟蹊径。孙家近年军火生意屡遭打压，而德商恰好在寻找沪江的代理人。两相需要，自然一拍即合。”
说完她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遮掩住她的神色，有一点她是真的不明白：“只是凝儿不明白，孙煜庭既已与德商搭上线，为何还要大费周章设今日这个局？”
贺长昭盯着她端详了几秒，指尖轻揉慢捻几下，眸色逐渐变得深沉，告诉她：“因为刘家握着的，不止是婚约。”
他靠向背后的靠背，衬衣袖口的黑曜石袖扣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声色冷凝：“三个月前，刘家暗中收购了孙氏纺织三成股份。若联姻不成，按照契约刘家有权要求孙家以双倍价格回购。”
蒋幼凝指尖微顿，看着茶汤在盏中缓缓荡开涟漪，若有所思道：“所以孙煜庭必须让刘家主动毁约。”
于是就有了楼下这出精心编排的闹剧。
刘五小姐素来风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习得昆腔水磨调，也做得诗词曲，更喜好才子佳人的浪漫情调。
孙煜庭正是看准这点，设下这连环局，让钟旭刻意接近天真烂漫的刘滢溪，再引得李灿然当众发难。这般闹得满城风雨，刘家为保全颜面，只得主动撕毁婚约。
贺长昭凝视着蒋幼凝，忽然低叹一声，伸手将人轻轻带进怀中，他利落流畅的下颌轻抵在她的发间，熟悉的、带着几分凛冽的松木清香沁入鼻尖，若有似无地掺杂着一丝茉莉的清香，让她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连日的倦意也仿佛随之消散。
“我们凝儿，实在太聪明了。”这不知是他第几次夸她聪明，温热的掌心抚过她如云的发髻，声音里凝着化不开的忧切。
“可是……”
蒋幼凝从他肩头抬起眼眸，正望进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里。
他未尽之语在空气中停留———
可是这般算无遗策，在这乱世之中，又何尝不是悬在头顶的利刃？
正所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他不希望她有任何危险。
蒋幼凝将侧脸重新贴回他胸膛，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声线放得又轻又缓：“长昭哥哥，凝儿只是想为你分忧。”
一楼的闹剧没有影响二楼的戏文，窗外飘来缠绵悱恻的曲调，咿咿呀呀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蒋幼凝依偎在他怀中，眼睫轻合，仿佛又回到记忆里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脑海里的记忆与她共存，她能感同身受。“你在平江遇险的消息传来后，我特意去圣帕特里克大教堂做了礼拜。”
婉转悠扬的戏文里，她的声音轻得像祭坛前飘散的香雾，“那天，我在圣母像前跪了整整一日。”直到教堂里的信徒和游客都离开了，直到连雕像上的光斑都暗了下去。
靠在他宽阔有力的胸膛里，指尖不自觉地缠绕着他衬衫的袖口，象牙纽扣硌在指腹，有着别样的真实感。“那天我对着圣母起誓，”她声音微颤着，“如果你能平安归来，如果我还能有机会回到你身边，只要能帮到你，只要能护你周全，我愿意做任何事。”
孙家与德商往来，表面看来与贺家井水不犯河水，但在风云诡谲的沪江，军火才是权力的筹码。德制武器一旦流入孙家之手，必然会给统筹军务的贺长昭埋下隐患。
枪杆子的朝向从来不由人情决定，今日孙家多得一挺机枪，明日贺系势力便多一分威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这才是她想要探清这件事情的真正缘由。
贺长昭缓缓托起蒋幼凝的脸，指腹轻柔拭过她眼角，蒋幼凝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不觉间落泪了。
他温热的唇轻轻拂过她濡湿的睫毛，叹息声里浸满了疼惜：“凝儿，不要这样冒险，我会担心。”她是聪慧过人不错，细节入微的推算，潜入档案室的机敏，每一步都堪称精妙。可任何一个环节露出异样，都被疑心极重的德国人察觉。这样太危险了。
“好。”她在他肩头轻轻点头，发丝擦过他的下颌，答应道：“长昭哥哥，我答应你，往后有什么事，我都先同你商量。”
贺长昭的掌心抚过她的后背，用一个更深的拥抱代替了回答。
“对了。”蒋幼凝一边说，一边指节拭过眼角，轻轻从贺长昭怀中直起身后，从手袋里取出一方绣着栀子花的丝帕，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丝帕，露出里面叠得整齐的图纸。
“长昭哥哥可还记得，三个月前礼特洋行失踪的那批军火？”她将图纸在案几上铺开，虽然那时她尚未回到沪江，但回到沪江后，她早已将此事整理得清清楚楚。那批军火本是德商准备送给孙家的见面礼，却在运输途中不翼而飞，直到现在孙家都没有查出个原因。
她纤细的指尖轻点图纸角落一个极小的墨迹：“这是当时货物清单上缺失的编号。”抬起眼帘，声音清晰了几分，“今早我特意去洋行核对过档案了，这个标记是德国人特有的货品编号方式。”
莹白的灯光将图纸上的纹路照得愈发清晰，蒋幼凝从丝帕夹层又取出一张泛黄的货运单，将两张纸并排放在一起：“这个编号与货运单上缺失的批次完全吻合，所以那批军火根本不是失踪，而是被人暗中调包了。”
这些图纸上的信息都源自她脑海里的记忆，前世贺长昭正是因为缺失这些关键情报，而处处受制于人。既然命运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当然要为他扭转乾坤，把那时的被动化为主动。
她抬眼看向贺长昭，声音压得极低：“调包的人在每箱武器上都做了这个标记，所以我怀疑，这是他们德国军火商的内部代号。”
蒋幼凝的指尖重重点在那个代号上，眼底闪过锐利的光：“这说明德国人从未真心要与孙家合作。所谓的见面礼，根本就是个精心设计的骗局。”
贺长昭眸中掠过一丝惊异，旋即化为锐利的了然，他修长的指尖轻点那个帝国鹰徽，灯火在他眼底跳动，映出几分冷冽的寒意：“让军火意外失踪，既试探了孙家的能耐，又让孙家白白欠下一个人情。德国人好一个一箭双雕。”
蒋幼凝还要接着说话，楼下突然传来茶盏碎裂的脆响。两人同时抬眼，只见孙煜庭的包厢珠帘晃动，而楼下的刘滢溪则提着裙摆冲出梨园，脸上还挂着泪痕。孙二少爷仍好整以暇地摇着折扇，仿佛方才的闹剧与他全然无关。
贺长昭不再将孙家的事放在心上，高舒已经向他投诚，既然孙家甘愿与虎谋皮，迟早要自食恶果。
“时辰不早了，”他起身整理衣服，朝蒋幼凝伸出手，“凝儿，我先送你回公馆。”
蒋幼凝轻轻颔首，该传递的消息都已带到，她相信贺长昭自有决断。
“好。”她将手放入他掌心，任由他牵着自己朝门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福特汽车在距离蒋公馆百米外的梧桐树下缓缓停稳。
车厢里只余仪表盘幽微的光，将贺长昭的侧影镀上一层朦胧的轮廓。他没有熄火，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在夜色里轻轻震颤，如同彼此同频共振的心跳。
蒋幼凝的手刚触到门把，就被贺长昭温热的手掌覆住。
他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许久没有开口。蒋幼凝透过车窗望着不远处蒋公馆的铁艺门廊，暖黄而朦胧的门灯在夜雾里晕开温柔的光圈。
“明日我要去南陵述职。”又过了几分钟，贺长昭终于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大约要停留五日。”
蒋幼凝转回视线，无意间发现他衬衣领口的纽扣不知何时松了一颗，自然地伸手为他整理，指尖掠过喉结时，明显感受到他的呼吸微微一滞。
贺长昭握住她的手腕，眼底情绪翻涌：“凝儿……”尚未别离，思念竟已如藤蔓缠绕心间。他凝视着她低垂的侧脸，只觉得即将到来的五日分别漫长得令人感到折磨。
“一路平安。”蒋幼凝轻声打断，在他的唇角处留下轻柔一吻，“我等你回来。”
贺长昭喉间溢出一声低沉的回应，将她带进怀中，随即用力回吻住她。车窗外的梧桐树影在夜色中轻轻摇曳，将月光剪成细碎的光斑，洒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
贺长昭的掌心温柔地托住她的后颈，指腹摩挲着她耳际细软的碎发。蒋幼凝轻轻阖上眼，睫羽如蝶翼般轻颤，感受着他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的的茉莉清香，与自己唇上的淡香交织在一起。这个吻温柔缱绻而缠绵悱恻，吻得蒋幼凝在他怀里轻轻颤栗，就像风中的栀子花，稀稀落落地晃动着。
吻毕，两人的呼吸仍缠绵地交织在昏暗的车厢里。蒋幼凝微微仰首，眸光如水般浸入他深邃的眼底，片刻后，她轻声低语：“我该下车了。”
“长昭哥哥，我会想你的。”
贺长昭喉结轻动，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蒋幼凝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才开门下车，转身融入夜色。
贺长昭缓缓降下车窗，后视镜里，那道窈窕的身影穿过梧桐斑驳的树影，在公馆门廊的灯下稍作停留，暖光勾勒出她回眸的侧影，顿了几秒，才消失在雕花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