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古庙的晨钟刚敲过三下,木工房的窗纸还蒙着层薄霜。我正帮父亲给新刻的 “立信” 木牌上漆,码头方向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阿福的声音带着哭腔:“关师傅!小明师傅在吗?码头闹鬼了!”
推开门,阿福脸色惨白,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湿泥:“今早涨潮时,我看见个穿蓝工装的虚影在卸船台徘徊,风一吹就散,再看又冒出来了!老张说这几天好多人都看见了,吓得没人敢上夜班!” 父亲放下漆刷,指尖在木牌上轻轻一点:“不是恶鬼,是有执念的水魂,沾了码头的烟火气才显形。”
赶去码头时,天刚蒙蒙亮。韩江的雾气还没散,卸船台的铁架上凝结着水珠,空气里飘着咸涩的湿意。十几个工人挤在仓库门口,指着江面发抖:“就在那儿!刚才还靠在桩子上呢!” 我顺着他们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雾气中隐约有个模糊的身影,穿着褪色的蓝工装,背对着我们像是在搬货,走近几步就突然消失了。
陈阳背着光谱仪绕着卸船台转了两圈,仪器屏幕上跳动着细碎的灰色波纹:“灵体能量很弱,没有恶意,就是滞留的执念团。” 他调出上周的检测记录对比,“和老吴师傅的气息很像,都是码头工的烟火气,但带着水浸的阴寒。”
“是李阿海。” 林顺发攥着本旧考勤册赶过来,指尖在某页摩挲,“去年台风天卸南洋木料,脚下打滑掉江里了,尸首到现在都没找着。他家里还有个瞎眼的老母亲和刚上小学的女儿,出事前还说要给女儿买新书包呢。” 考勤册上的照片里,穿蓝工装的青年笑得露出白牙,胸前别着枚码头安全标兵的徽章。
小明捧着佛珠站在江边,檀木珠子微微发烫:“他不是要害人,是在找东西。” 他指向卸船台的桩子,“执念缠在这儿了,得用佛道合修的法子渡他。佛教诵经破执,道教画符引路,双管齐下才能让他走得安心。” 父亲点点头:“潮汕的渡亡本就佛道不分家,施孤时既念佛经又烧道符,就是这个理。”
林顺发立刻让人找来李阿海的遗物: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半双磨破的胶鞋,还有个绣着 “平安” 的荷包 —— 是他母亲亲手绣的。母亲不知何时提着竹篮赶来,里面装着三炷妈祖香、一小包青龙古庙的香炉灰、一叠黄纸元宝,还有两碗甜糜:“这是给阿海的祭品,糜里加了红糖,他小时候最爱吃。”
“渡魂要选退潮的时候,阳气渐升能护着魂体。” 小明选了卸船台中央的位置,那里正对着韩江口,是码头气脉和水流交汇的地方。他先点燃妈祖香插在石缝里,把李阿海的工装铺在地上,荷包压在香案前,然后从布袋里掏出《金刚经》,又取出一张丹红纸 —— 竟是父亲上次画破邪符剩下的,边缘还留着朱砂痕迹。
陈阳把光谱仪放在一旁,屏幕调至实时监测模式:“灵体波动在增强,他在靠近。” 雾气里的虚影突然清晰了些,还是背对着我们,双手在空中虚抓,像是在搬看不见的货物。小明盘腿坐下,翻开经书,声音清亮起来:“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
《金刚经》的经文顺着江风散开,我看见虚影的肩膀轻轻颤了颤。第一卷念完,小明拿起佛珠,蘸了蘸韩江的水,在丹红纸上画符。符头是道教的 “雷令”,符身却画着佛教的莲花纹,符尾缀着个小小的 “卍” 字。“这是渡魂符的变种,” 父亲在我耳边低语,“佛道符号掺着画,才能接得住两种气脉。”
“佛道同心,告别家人,往生安乐,码头平安……” 小明一边念咒,一边用佛珠勾勒符纹。水珠落在纸上,朱砂痕竟不晕开,反而慢慢泛起微光。光谱仪突然 “嘀” 地响了,屏幕上的灰色波纹开始旋转,中间透出一点微弱的金光。“执念松动了!” 陈阳喊道。
就在这时,码头入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由小姑娘搀扶着走来,正是李阿海的母亲和女儿。老妇人眼睛看不见,却朝着虚影的方向伸出手:“阿海?是你在这儿吗?” 小姑娘攥着个布娃娃,声音细弱:“爸爸,妈妈让我给你带新书包了……”
虚影猛地转过身,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 和考勤册上的照片一模一样,只是脸色苍白得透明。他想往前走,脚却像粘在地上,只能徒劳地伸出手。小明加快了诵经的速度,“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的经文反复回荡,渡魂符上的金光越来越亮,照得虚影的轮廓渐渐清晰。
“把书包给我。” 小明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粉色书包,放在李阿海的工装上。书包上的卡通图案在金光里闪了闪,虚影突然发出细碎的呜咽,像是有话要说却发不出声音。老妇人从口袋里掏出个纽扣,是从阿海工装上掉下来的:“儿啊,妈不怪你,你安心走,囡囡我会带好……”
纽扣刚放在荷包旁,渡魂符突然 “腾” 地亮起红光,莲花纹在纸上慢慢绽放。小明抓起符纸,对着虚影扬了扬:“执念已了,跟我走!” 他念起道教的引路咒,又穿插着《金刚经》的偈语,两种经文在江风中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虚影对着老妇人深深鞠了一躬,又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 虽然什么都没碰到,小姑娘却突然笑了:“爸爸摸我头发了!”
红光裹着虚影慢慢升起,光谱仪上的灰色波纹全部化作金光,像条小鱼游向韩江口。虚影最后看了眼码头,看了眼家人,然后随着红光消散在晨雾里。陈阳的仪器 “叮” 地响了一声,屏幕恢复成平静的蓝色:“灵体走了,留下的气脉是暖的。”
老妇人摸索着跪下,对着江面磕了三个头,泪水顺着皱纹流下来:“谢谢你,小明师傅,让我儿能好好走了。” 小明赶紧扶起她,把荷包塞到她手里:“阿海没走远,他会护着码头,护着你们。” 小姑娘抱着布娃娃,指着江面说:“爸爸飞上天了,还对我笑呢。”
当晚,林顺发在码头摆了斋宴。没有杀生,全是素斋:香菇扒油菜、腐竹烧木耳、芋泥甜粿,还有一大锅薏米粥 —— 是给阿海的 “上路粥”。母亲给老妇人夹了块甜粿:“以后有难处就来找我,码头的人都是一家人。” 阿福捧着碗粥,眼圈红红的:“阿海以前总帮我搬重货,以后这活儿我替他干。”
月光洒在卸船台上,李阿海的工装被林顺发收进了码头的陈列室,和红头船模型摆在一起。陈阳正在整理光谱仪的数据,突然笑了:“你看,刚才检测到码头的气脉里有层淡金光,跟着装卸货物的工人移动,像是在帮忙扶箱子。” 小明捻着佛珠,声音温和:“他成了码头的护法灵,执念化成了守护的力。”
第二天一早,码头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工人们上工时都格外安心,阿福说搬货时总觉得背后有股力气撑着,重箱子也变轻了。我路过卸船台,看见小姑娘在桩子上系了条红绳,上面挂着那个布娃娃。老妇人坐在码头的石凳上,虽然看不见,却嘴角含笑,像是在听江风和号子声。
一周后,台风 “海燕” 过境潮州。韩江的水位涨得很高,浪头拍打着码头的桩子,却没冲坏任何货物。工人们都说看见浪头里有个穿蓝工装的身影,帮着稳住了摇晃的集装箱。陈阳背着光谱仪在雨中检测,回来时浑身湿透却笑得开心:“阿海的气息在浪尖上呢,比防波堤还管用!”
月底给码头的桃木牌上新时,父亲刻了块 “渡厄”,摆在 “立信” 旁边。案台上的七块木牌 ——“忠义”“寻根”“安宁”“守艺”“护门”“立信”“渡厄”—— 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以前觉得渡魂是送鬼走,” 我在笔记本上写道,“现在才懂,是把牵挂化成守护,让离开的人继续活在烟火里。”
母亲端来刚煮的单丛茶,茶香混着江风从窗外飘进来。厦岭妈宫的铜铃响了,和码头的号子声遥相呼应。我摸了摸胸口的关公瓷像,突然明白,老码头的传承从来不是留住谁,而是让每一份执念都找到归宿,让每一个离开的人,都能变成守护这片土地的力量。就像韩江的水,不管流走多少岁月,总会带着家乡的温度,稳稳地托着往来的船,护着岸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