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注,冰冷的雨滴砸在百年古槐虬结的枝干上,汇成水流,沿着粗糙的树皮淌下,宛如这古老宅院无声的泪。
傅司寒就站在这棵巨槐之下,任凭雨水浸透他单薄的作战服,整个人仿佛一柄插在暗夜里的孤峭利剑。
风雨都无法撼动他,能动摇他的,只有手中那只冰凉的陶罐。
罐中,是混杂着引魂香灰与沈清棠心头血的赤油,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罪孽。
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
祠堂门楣上,“承天继命”四个烫金大字在远处偶尔划过的车灯下,反射出讽刺的光芒。
承谁的天?继谁的命?
他缓缓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张被防水袋包裹的、已经泛黄的照片。
解开袋子,照片上,一对穿着旧式军装的夫妇笑得温暖而正直。
他蹲下身,将照片轻轻按在祠堂前的石阶积水里。
雨水一遍遍冲刷着父母的笑脸,仿佛要洗去他们留在世间最后的痕迹。
“爸,妈。”傅司寒的声音被淹没在哗哗的雨声中,却清晰得像是在自己心头刻字,“她说,要用别人的命换她回来……这笔债,太大,我一个人背不动。”
他指尖的力道加重,照片在水中微微变形。
“……我先把它,记在你们头上。”
说完,他松开手,任由那张承载着他所有正义与信仰的源头的照片,被浑浊的雨水彻底吞没。
站起身的瞬间,他眼中最后一点属于“傅司寒”这个人的温度,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独狼为救回伴侣,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的疯狂。
他绕至祠堂后墙,精准地找到了七日前,沈清棠在他脑海中用幻触引导他反复踩踏过的那块地砖。
砖面上,一个残缺的“镇”字,在昏暗中若隐若现。
军用匕首的刀尖撬入缝隙,只听“咔”的一声,青砖应声而开。
一股混杂着腐朽与怨毒的腥气扑面而来!
砖下,根本不是泥土,而是无数盘绕纠结、状如毒蛇的暗红色根须,它们甚至还在微微蠕动,仿佛拥有生命。
这就是那三百药奴不散的怨灵与地脉纠缠千年所化的地缚脉!
傅司寒面无表情,拧开陶罐,将那粘稠的赤油缓缓倾泻而下。
“滋啦——”
赤油接触根须的瞬间,竟爆发出类似滚油浇上烙铁的恐怖声响!
空气中,一瞬间浮现出无数张扭曲痛苦的人脸,对着他发出无声的嘶吼,仿佛要将他的灵魂也一同拖入地狱!
傅司寒对此视若无睹,他猛地咬破舌尖,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炸开。
他没有吞咽,而是将那口蕴含着“逆命血契”力量的精血,对着根须的中心,狠狠喷出!
“轰——!”
血雾落下的刹那,幽绿色的火焰自地底深处猛然腾起!
那火没有丝毫温度,却带着焚尽生机的诡异力量,瞬间沿着整个祠堂的地基疯狂蔓延。
坚实的梁柱在绿火的舔舐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开始一寸寸崩裂、倒塌!
与此同时,以沈家祠堂为中心,方圆十里之内,骤起狂风!
沉睡的村民被窗户的剧烈拍打声惊醒,紧接着,无数家庭陷入混乱。
体弱的孩童突然开始高烧不退,浑身抽搐;上了年纪的老人则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中竟带着血丝,随即昏厥过去!
地脉被焚,命劫连带!
一场无形的灾祸,正席卷这片土地上所有无辜的生灵!
傅司寒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火光边缘。
幽绿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将他坚毅的面容切割成明暗两半,一半是神,一半是魔。
他任由那无形的热浪灼烧着自己的皮肤,双眼却死死盯着火焰的中心,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同烧穿。
就在这时,在他与沈清棠独有的契约感应之中,一股磅礴而精纯的怨能,正通过被点燃的地脉,疯狂地反向灌注回那具远在千里之外的替身躯体里!
她正在复苏!
但同时,沈清棠刚刚凝聚起一丝的意识,便通过右眼“命数眼”观测到了这股能量流中,夹杂着七百三十一道本不该断裂的、属于无辜者的金色命线,正在噼啪作响地崩断!
她的回归,正以屠戮生命为代价!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她。
她强行调动起那丝微弱到随时会再次熄灭的残魂,化作一道冰冷刺骨的指令,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切断左侧根系,第三分支——那里,连着村里的小学!”
傅司寒跪在地上的身形猛地一震,他没有问为什么,动作甚至没有丝毫停顿。
“唰!”
他抽出腰间的特战匕首,手臂肌肉贲张,用尽全身力气,将匕首狠狠刺入火光旁一处被烧得焦黑的土地!
“噗嗤!”
一声闷响,仿佛斩断了什么坚韧的活物。
那幽绿色的火焰肉眼可见地一滞,随即猛地偏移了方向,而原本小学所在区域的空气中,那股令人窒息的燥热感,竟奇迹般地开始回落。
傅司含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从额角淌下。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虚空,声音沙哑地问:“你在救他们?”
短暂的沉默后,沈清棠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在救我自己。”
“你若成了屠戮万人的屠夫,你的灵魂就会被罪孽污染,这具与你缔结了逆命血契的身体,便会成为一座关押恶鬼的牢笼。我归来,也无处可落。”
她的逻辑清晰、冷酷,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绝对理性。
话音未落,千里之外的秘密基地,那具一直被伪装者占据的替身躯体,猛然睁开了双眼!
她的瞳孔,竟在一瞬间由深不见底的黑色,转为了熔金般的璀璨金色!
左手五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猛地抓向自己的胸口,那力道之大,竟在昂贵的医疗服上划出了五道深深的痕迹,仿佛要将皮肉撕开,把那颗正在被污染的心脏,亲手取出来!
祠堂前,傅司寒望着那冲天的幽绿火光,听着耳边她那番冷酷的自我剖白,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里,是无尽的悲凉与自嘲。
“你说……要我活着,就得学会恨你。”
他缓缓站起身,用手背抹去脸上的雨水与灰烬,那动作带着一种埋葬了过去的决绝。
“好,我恨你——”
“但我不放手。”
他一字一顿,像是对着这漫天神佛,也像是对着自己的灵魂,立下了一个浸满罪孽与鲜血的誓言。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火海,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入愈发深沉的雨幕之中。
而在他身后,那片吞噬了一切的幽绿火海深处,一道几不可闻的、带着无尽疲惫与叹息的女声,轻轻响起:
“谢了……阿寒。”
几乎在同一时间,基地密室里,那具躯体疯狂的自残行为戛然而止。
她璀璨如金的瞳孔渐渐褪去光芒,恢复了漆黑,嘴角缓缓渗出一缕黑色的血液。
但她原本抓挠胸口的右手,却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缓缓抬起,在空中虚虚画出了一道无比古老繁复的符印——正是古医门秘不外传的“封魔印”。
做完这个动作,她身体一软,再度陷入了死寂般的昏迷。
而在她胸口皮肤之下,那道连接着傅司寒的金色命线,在经历了一场浩劫般的剧烈震颤后,非但没有黯淡,反而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润而坚韧的光晕,仿佛在无尽的毁灭与罪孽之上,正有一缕全新的魂光,被小心翼翼地,重新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