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帆船在日渐强劲的东南信风推动下,如同一片倔强的叶子,固执地驶向南方那片被无数传说与迷雾笼罩的海域。海天一色,湛蓝得近乎虚假,唯有天际线上那一抹始终挥之不去的、扭曲晃动的模糊光影,提醒着他们目的地正在接近——海市蜃楼。
连日的航行,海面上除了偶尔掠过的海鸟和跃出水面的飞鱼,再不见任何船只的踪迹,仿佛整个世界都刻意避开了这片被视为不祥的海域。这种过分的宁静,反而让人心头压着一块巨石。
叶残生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狭小的船舱内,默默运功疗伤。凌素心给的“碧凝丹”药效显着,配合《归藏息》的玄妙,他受损的经脉正以缓慢却坚定的速度愈合着,胸口那灼烧般的剧痛已转为深沉的钝痛。但镇海印力量冲击留下的隐疾,如同附骨之疽,并非轻易能够根除,每次内息运转到深处,仍能感到经脉传来细微的撕裂感,提醒着他力量的代价。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的死寂与绝望已渐渐被一种沉淀下来的坚韧与冷厉所取代。
凌无赦生死未卜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每一次闭上眼,仿佛都能看到她决绝投身黑暗的背影。这痛楚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淡化,反而如同陈酿,愈发辛辣,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也锤炼着他的意志。他变得愈发沉默,本就无法言语,如今连手势也少了,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坐着,擦拭着那柄已有些卷刃的破邪刺,或是凝望着怀中那枚沉重冰冷的镇海印,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凌素心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她看得出这少年心性坚韧,是块璞玉,但过早背负如此沉重的命运与伤痛,不知是福是祸。她偶尔会指点他一些调理内息、稳固根基的法门,虽非凌家或靖海司的核心传承,却也是多年出生入死的经验之谈,对叶残生稳固当前境界大有裨益。两人交流不多,往往只是一个眼神,几个简单的手势,却渐渐有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泊舟客依旧是船上最“活跃”的那个。他肩头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便闲不住,不是爬上桅杆眺望,就是摆弄那个从沉船墓场带出的龟甲罗盘,时而还会钓上几条海鱼,用他那近乎野人的方式烤熟了分给众人。他看似玩世不恭,插科打诨,但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笑意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锐利光芒,却让叶残生和凌素心都明白,此人绝不简单。他对海路的熟悉程度,远超寻常水手,往往能提前避开暗流和恶劣天气。
“快到地方了。”这一日黄昏,泊舟客放下罗盘,指着天际那片愈发清晰、如同海市蜃楼般扭曲的光影,语气难得地严肃起来,“前面就是‘三不管’的鬼地方,海市蜃楼。都打起精神来,这地方,规矩就是没规矩,活下来才是硬道理。”
夜幕降临,海市蜃楼的轮廓在黑暗中反而更加清晰。那并非一座真正的岛屿,而是一片巨大得超乎想象的、由无数废弃船只、漂浮平台、甚至是被掏空的山体礁石强行拼接而成的海上浮城!城中灯火通明,五颜六色,勾勒出光怪陆离的剪影,隐约可见高耸的桅杆楼阁、扭曲的桥梁索道,以及其间影影绰绰、如同鬼魅般穿梭的人流。喧嚣声、音乐声、叫卖声、甚至还有隐约的枪炮声,混合着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充满了堕落、疯狂与危险的诱惑。
帆船缓缓驶近浮城外围,立刻有几艘快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围了上来。艇上的人装扮各异,有的凶神恶煞,有的阴鸷诡异,但无一例外都带着武器,用贪婪而警惕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这艘不起眼的小船。
“停船!检查!”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用生硬的官话喝道。
凌素心上前一步,亮出那枚青铜贝壳信物,冷声道:“找蚌仙楼,百晓生。”
那刀疤汉子看到贝壳,脸色微变,仔细打量了凌素心一番,又扫了一眼船舱内气息萎靡的叶残生和守礁人,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最终还是挥了挥手:“跟我来。”
快艇引着帆船,在迷宫般的浮城水道中穿行。两旁是各种匪夷所思的景象:悬挂着骷髅旗的酒馆里传出狂笑与尖叫;堆满奇异货物的码头上正在进行着血腥的角斗;阴暗的角落里,隐约可见非人的身影一闪而过。空气中弥漫着香料、腐肉、酒精和硝烟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又兴奋。
叶残生透过舷窗默默观察着这一切,心中波澜起伏。这里与他之前经历的任何地方都不同,没有明确的善恶,只有赤裸裸的欲望与生存。他握紧了破邪刺,感受到镇海印在怀中传来的微弱悸动,仿佛与这座混乱之都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终于,快艇在一座看似由巨大蚌壳和珊瑚堆积而成的、灯火辉煌的建筑前停下。建筑门口悬挂着两盏散发着幽绿光芒的灯笼,门上刻着“蚌仙楼”三个古篆大字。
“到了,自己进去。”刀疤汉子说完,便驾艇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凌素心深吸一口气,看了叶残生和泊舟客一眼:“准备好了吗?从这里开始,每一步都可能踏错。”
叶残生重重颔首,眼中燃起冰冷的火焰。泊舟客则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兴奋又危险的笑容:“早就等不及了。”
三人踏上摇摇晃晃的栈桥,走向那扇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而就在他们身影没入蚌仙楼光怪陆离的光影中时,浮城某个最高的了望塔顶端,一道隐藏在斗篷下的身影,正用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们的方向。身影的手中,一枚刻着东厂暗记的铜牌,正微微发烫。
(第四卷:孤帆破浪,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