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哲僵立在黑暗里,喉咙被黄嫣那句耗尽力气的话堵得死死的。走吧。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的铁链,把他牢牢钉在原地。他该转身的,可脚像生了根。黑暗中,只有她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微弱地证明着她还在那里。 他颓然地垂下头,视线无意识地掠过地面模糊的轮廓,最终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她的手指蜷缩着,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金属外壳。就在那手机壳的右下角,一点微弱的光线下,一个褪色的、边缘有些卷起的贴纸图案,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视线。 薄荷绿的颜色早已不再鲜亮,但那个钢笔的轮廓,叶哲绝不会认错。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把,骤然缩紧,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一股混杂着惊愕、难以置信和某种迟来的钝痛猛地冲上头顶。十年前那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墨绿色的硬壳笔记本,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还有……还有她湿透的校服后背上,那片颜色深得不正常的湿痕……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视若无睹的碎片,在这一瞬间,被这枚小小的、褪色的贴纸猛地串联起来,清晰地在他脑海里炸开。他想起课间被风吹得满桌凌乱的试卷,总会在下一节课前被整齐地码放好;想起她递过来的参考书里,偶尔夹着写有解题步骤的便签;想起那个雨夜,她追上他,把伞塞到他手里时,自己却淋得浑身湿透…… 那些被他当作理所当然的、模糊的背景,此刻像无数细小的蒲公英绒毛,带着迟来的、尖锐的刺,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记忆里,眼眶瞬间又热又涩。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黄嫣的手腕。触手冰凉。 “这贴纸……”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粗粝的砂纸磨过,“你从哪里找到的?”每个字都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迫切。 黄嫣明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质问惊住了。黑暗中,她猛地抽了一下手,没抽动。她的身体瞬间绷紧,那压抑的呼吸声骤然停顿。 “什么贴纸?”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多的是疲惫和困惑,像在抵抗一个突如其来的干扰。 “这个!”叶哲的手指带着滚烫的温度,几乎是戳在了那枚小小的钢笔贴纸上,“薄荷绿的钢笔贴纸!我丢了的那个笔记本上的!十年前……就在那个暴雨天之前,它还在我的课桌里!”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汹涌的细节便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那天晚上……你后背的衣服……湿透了一大片,颜色特别深……陈叔后来在花坛边捡到个本子,说边角都泡烂了……是不是?是不是它?” 他急切地追问着,抓住她手腕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通向某个被尘封真相的钥匙。黑暗中,他能感觉到她手腕细微的颤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她的沉默像一块不断加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上。 “说话啊!”叶哲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焦灼的痛楚,“是不是那个本子?你……你把它捡回来了?这个贴纸……你一直留着?”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气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巨大的震动。 漫长的沉默。黑暗像凝固的胶水,粘稠得令人窒息。窗外雨声单调地响着。 终于,黄嫣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她的手腕在他掌中微微动了一下,不是挣脱,而是一种无意识的、细微的蜷缩。 “……嗯。”一个极轻的单音节,从她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微弱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她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更紧地蜷缩起身体,仿佛要把自己缩进那片保护性的黑暗里。那只被叶哲抓住的手,却不再试图抽离。 叶哲的呼吸猛地一滞。那个轻飘飘的“嗯”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深处那个被刻意遗忘的角落——暴雨如注,他狼狈地冲出教学楼,撞上一个人影,对方怀里抱着的书本散落一地。他当时满心都是被罗薇拒绝的难堪和无处宣泄的愤怒,根本没看清是谁,只记得自己粗暴地推开对方,头也不回地冲进雨幕。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瞥见地上一个墨绿色的硬壳本子,被迅速落下的雨水浸透…… 原来是她。原来那个被他撞倒、被他推开的人,是黄嫣。原来那个泡烂了的本子,是被她捡回去的。原来这个代表着他那段无疾而终、却又被他珍藏的暗恋印记的钢笔贴纸,被她一直保留着,贴在了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整整十年。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热得发烫。他用力眨着眼睛,试图将那阵汹涌的湿意逼回去,视线却死死地钉在那枚小小的、褪色的贴纸上。黑暗似乎不再那么纯粹,他仿佛能看到她当年蹲在积水中,小心地捡起那个湿透的本子,看到她在某个安静的时刻,用指尖轻轻撕下这枚贴纸,珍重地贴在手机壳上…… “为什么……”他喉咙发紧,声音艰涩,“为什么留着它?”这个问题脱口而出,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困惑和一种沉甸甸的、让他几乎无法承受的预感。 黄嫣的身体似乎又缩了一下。黑暗中,他听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气息有些不稳。那只被他抓住的手,手指微微蜷曲着,指关节泛着凉意。她没有立刻回答。寂静再次蔓延,只有窗外雨声淅沥。 过了很久,久到叶哲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久到他快要被这沉默和自己混乱的心跳压垮时,她才终于动了动。不是抽回手,而是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摸索着,覆盖在了手机壳上,指尖正好按在那枚钢笔贴纸上,也按住了叶哲没有松开的手指。 她的掌心温热,带着一点潮湿的汗意。 “……不知道。”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事过境迁后的疲惫和茫然,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大概是……习惯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最终只是重复道,“习惯了它在那里。” 叶哲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碾过。习惯了?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背后是整整十年的沉默注视。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她手背上收紧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又不知该抓住什么。他感觉到她覆盖在贴纸上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卷起的边缘,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 就在这僵持的、充斥着无声痛楚的黑暗里,叶哲的目光,越过她按在手机壳上的手,落在了她另一只手的无名指上。那里戴着一枚戒指,在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冰冷而崭新的光泽。那光泽,与他指尖下那枚褪色、陈旧、边缘卷起的薄荷绿钢笔贴纸,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叶哲怔怔地看着那枚崭新的戒指,又低头看着自己指腹下那枚被时间侵蚀的贴纸。十年。这两个字从未像此刻这样沉重而清晰地压在他的心头。一股迟来的、巨大的恐慌突然攫住了他,比刚才面对她质问时更甚。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眶里那股灼热,越来越难以压制,视线迅速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