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派出所回来后,徐慎感觉整个世界的声响都被剥离了。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可他眼里却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灰,连脚下的路都变得虚浮。从村头走到家,不过半袋烟的功夫,他却走得像耗尽了毕生力气,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时,指节都在发颤。二叔徐双贵一直跟着徐慎后面,几次想扶着快要跌倒的徐慎,可是看着徐慎这六神无主的状态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路跟着。
“吱呀”一声,门轴的响动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徐慎径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反手扣上了木门,二叔徐双贵在门口说了句“慎娃”,然后又叹了口气离开了。
门内的黑暗像是有实体,缓缓将徐慎包裹。他没开灯,也没拉窗帘,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后脑勺砸在床板上发出一声闷响,徐慎却浑然不觉。胃里空空荡荡,叫嚣着饥饿,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可徐慎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干躺在床上。
脑海里反复回荡着杨所长最后的话——赵老五为了掩盖自己杀人的罪行,故意推落木头导致车辆失控冲下山坡导致徐双福和陈清秋二人死亡。那辆在山路上失控的车辆,从来都不是意外。
徐慎一直以为是命运无常,是老天爷不开眼,所以他拼命读书,想走出大山,想做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想用自己的方式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那不是天意,是人祸。是赵老五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掐灭了他的家,碾碎了他所有的坚持,也掐灭了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信仰。
什么对社会有贡献?什么光明正大?什么为人民服务?连至亲都是被杀害的,他的父母是为了给村里采石修路,为村里谋求福利,结果却被村里人杀害了,他所信奉的一切,轰然崩塌。
窗外的天一点点亮了又暗了,屋里始终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徐慎保持着平躺的姿势,双眼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糊着报纸的房顶,瞳孔里没有任何焦点,像两口干涸的井,眼睛里的光亮也渐渐褪去,早就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
赵老五被抓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青山村的角角落落。村民们聚在晒谷场议论纷纷,有人骂赵老五丧尽天良,有人叹徐慎命苦,更多的是沉甸甸的惋惜——那孩子明明是村里最有出息的希望啊。
第二天晌午,村支书李建国和村长张安民带着全体村干部来了。徐双贵红着眼圈,脚步沉重地推开徐慎的房门,“慎娃,李书记和张村长来看你了。”
屋里的光线很暗,徐慎躺在床上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李建国走在最前面,看着床上那双眼空洞无神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语气温和些:“小慎啊,叔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日子总得往前过。你爸妈要是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期许:“青山村还等着你呢,你规划的那些大棚已经长出一茬蔬菜了绿油油的可好了,还有水渠我也组织村民开始重新清理了,村里老少爷们都盼着你领着大伙儿过上好日子。你得振作起来啊?”
徐慎的眼皮似乎动了一下,却没往李建国这边看,目光依旧黏在房顶上,像被钉死了一样。
“小慎,赵老五已经被抓了,法律会给你爸妈一个公道的,你要好好保重呀。”
“你还年轻,可不能就这么垮了。”
“有啥难处跟村里说,大伙儿帮你扛着。”
村干部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着劝着,话语里的关切真挚又恳切,可这些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没能在徐慎脸上激起。他就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王桂花看着心疼,眼圈早就红透了,别过脸偷偷抹着眼泪。
春妮是跟着大伙儿进来的,她站在床边,看着徐慎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看着他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如今只剩死寂的眼睛,心口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徐慎哥……”她怯怯地叫了一声,声音带着哭腔。
徐慎没反应。
春妮再也忍不住了,女孩子的矜持和害羞在这一刻被彻底抛到脑后。她扑到床边,双手扒着床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徐慎的手背上。
“徐慎哥!我是春妮啊!”她哽咽着,声音都在发颤,“你看看我,你别吓我呀!你这是怎么了?你跟我说句话啊……你应一声啊……”
泪水很快浸湿了徐慎胸前的衣襟,温热的触感透过粗布衣裳渗进去。徐慎的睫毛轻轻颤了颤,眼珠似乎动了一下,却依旧没有焦点,更没有看春妮一眼,手还是无力地耷拉在床沿。
王桂花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将春妮揽进怀里,哭着说:“春妮丫头,别喊了……慎娃他心里苦啊……从小没了爹娘,啥委屈都自己扛着,从小又心思重敏感多心,有啥事都不和我和他二叔说,这次……这次是把他往死里逼啊……我真怕他扛不住了……”
两个女人的哭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听得人心头发酸。村干部们看着这场景,也都红了眼眶,叹了口气,悄悄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她们。
春妮哭了好一阵子,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神却亮了一下:“二婶,我姑奶奶!我姑奶奶可能有办法!”
“我小时候发急病,烧得迷迷糊糊的,就是姑奶奶把我救回来的!她肯定能救徐慎哥!”她说着,一把抹掉脸上的眼泪,转身就往外跑,“你们等着,我这就去把她叫来!”
她跑得太急,刚到门口就被门槛绊了一下,“咚”地摔在地上,膝盖磕出老大一块红印。她疼得龇牙咧嘴,却顾不上揉,一骨碌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就往村外跑。
徐慎的二婶看着她的背影,抹着眼泪叹气:“这傻丫头……”
汤沟村的村尾住着个独居的老太太,是春妮隔了好几辈的姑奶奶和春妮很亲,据说懂些土方子,村里谁家孩子有个疑难杂症,总爱找她看看。
日头渐渐爬到了头顶,快到半晌午的时候,村道上终于出现了两个身影。春妮扶着个佝偻的老太太,一路小跑着往村里赶,老太太的小脚在土路上磕磕绊绊,被春妮拽得几乎是踉跄着往前冲。
“姑奶奶,你再快点!再晚了徐慎哥就真不行了!”春妮一边跑一边催,额头上全是汗。
老太太喘得像个风箱,手里的拐杖在地上拄得“咚咚”响:“春妮丫头,你这是要催命啊!我这把老骨头,一路被你连拖带拽的,散架的心都有了!还没救你那小情郎,我老婆子的命先得送你手上!”
春妮的脸“腾”地红了,又急又窘:“姑奶奶,这都啥时候了您还说笑!徐慎哥这次是真的不对劲,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跟丢了魂似的!”
老太太的脚步顿了顿,喘着气说:“放心,上次那小子冒着大雨把我从屋里面背了出来,这份情我记着。只要我老婆子还有口气,就不能看着他出事。”
说话间,两人终于到了徐慎家。春妮推开房门,一股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老太太被春妮扶到床边,眯着眼睛打量了徐慎半天,又伸出枯瘦的手指,扒开徐慎的眼皮看了看眼底,那眼珠呆滞地动了动,毫无神采,然后又捏开徐慎的嘴看了看。
“去,弄碗干净的凉水来。”老太太吩咐道。
二婶王桂花赶紧从厨房端来一碗水来。老太太又让人找来一张黄纸,从怀里摸出个用红布包着的小竹筒,倒出点朱砂,沾着唾沫在黄纸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符,嘴里念念有词,随后将黄纸点燃,等烧到只剩灰烬时,一把将纸灰撒进了那碗凉水里,用筷子搅了搅。
“春妮,扶他起来喝点。”
春妮赶紧小心翼翼地将徐慎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二婶王桂花端着碗,一点点往他嘴里喂。符水刚进嘴,徐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哇”地一声吐出几口带着苦味的水,溅在地上,颜色发暗。
春妮吓了一跳,赶紧又把徐慎放平。徐慎依旧躺着,眼神还是那副空洞的样子,仿佛刚才的咳嗽只是无意识的生理反应。
老太太叹了口气,摇着头说:“这是急火攻心,看着两眼无神,八成是把魂给吓丢了啊……”
她让人再换一碗水,又拿出四根筷子,蹲在徐慎床尾,将筷子并拢了立在碗里,一边用手蘸着水往筷子上洒,一边嘴里念叨着:“一请玉皇大帝显灵,二请太上老君指路,三请家宅六神归位……徐慎娃的魂儿,跟我回来咯……”
她的声音又轻又飘,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筷子在碗里摇摇晃晃倒下去又被她扶了起来重新洒水到筷子顶部,春妮和二婶王桂花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那几根筷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这么念了快半个小时,老太太的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那四根筷子竟然真的稳稳地立在了碗中央,一动不动。又过了一会儿,筷子“哗啦”一声倒了下去。
老太太站起身,直了直僵硬的腰,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两个用黄纸扎的小幡,又抓过半袋白米,递给春妮和王桂花:“春妮丫头往东南走,他二婶往西北走,扛着这幡,边走边喊‘徐慎,回家了’,走三步洒一把米。米洒完了,要是遇上树就折根枝子回来,遇上水就舀碗水回来,切记往前笔直的走别回头,米洒完看看附近有什么然后带着东西立马回来。”
两人不敢耽搁,赶紧接过招魂幡和米袋,按照老太太的吩咐,一个往村东头的山岗走,一个往村西的河边去。
春妮扛着黄纸幡,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着:“徐慎哥,回家了!徐慎哥,跟我回家!”喊一声,洒一把米,声音里带着哭腔,在空旷的田埂上远远传开。阳光晒得她头晕,可她不敢停,只觉得每多走一步,徐慎哥就多一分希望。
王桂花也提着米袋,沿着河边的小路慢慢走,一声声“慎娃,回家了”喊得撕心裂肺,白米洒在地上,引来几只麻雀,她却浑然不觉,眼睛望着远方,像是要穿透迷雾,把那丢失的魂魄给喊回来。
一个多小时后,两人一前一后回来了。春妮手里攥着一根嫩绿的柳条,王桂花端着一碗浑浊的河水。
老太太看了看她们带回来的东西,眉头皱得更紧了,又叹了口气:“这娃,命是真苦……丢了两魂两魄啊……”
她把柳条插在徐慎床头,把那碗河水放在床尾,对春妮说:“我先画几道符给他镇住剩下的魂魄,可丢了的那两魂两魄,得靠至亲至爱的人才能唤回来。可惜他爹娘又不在了……难啊……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的命数了”说完又叹了口气。
春妮一听就急了,拉着老太太的胳膊:“姑奶奶,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您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能救徐慎哥?”
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却又透着坚定:“丫头别急,我老婆子回去再想想。上次他救过我,这次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把他拉回来。”
二叔徐双贵和二婶王桂花要留春妮姑奶奶吃饭,姑奶奶说着急回去想办法就不逗留了,春妮就扶着姑奶奶往村外走。二叔和二婶看着躺在床上的徐慎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里,落在徐慎苍白的脸上,他依旧睁着眼睛,望着房顶,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春妮回来后守在他的床边,看着他毫无生气的样子,心里暗暗祈祷着,一定要让姑奶奶想出办法来,一定要让徐慎哥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