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村的晨雾还未完全散去,带着山间特有的湿凉,缠绕在错落的屋舍和连绵的青山之间。徐慎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望着蜿蜒的山路尽头,李丽丽离开的方向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泥土路上被车轮碾出的两道浅痕,还在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离别。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李丽丽临行前那句“徐慎,记得想我”,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在他心头漾开圈圈涟漪,却又迅速被更深沉的情绪覆盖。送别总是带着几分怅然,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前路充满未知的时刻。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将那份淡淡的离愁强压下去。李丽丽走了,但青山村的日子还要继续,他肩上的担子,也丝毫不能卸下。
转身往村里走,脚下的土路坑洼不平,被昨夜的露水打湿后更显泥泞。每一步踩下去,都要费些力气,拔出来时还会带上几块沉甸甸的泥巴。徐慎低头看了看鞋面的泥渍,眉头不自觉地又拧了起来。
目光掠过村部那片刚播下种子的蔬菜大棚,塑料薄膜在晨风中微微起伏,像一片安静呼吸的白色海洋。那里承载着青山村未来希望,种子已经埋下,只待时日,便能长出绿油油的菜苗,为村里带来第一笔实实在在的收入。这让他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至少,这一步已经稳稳地踏出去了。
但这份安定转瞬即逝,另一个难解决的问题如同巨石般压在徐慎心头——修路。
大棚的事算是暂时落了定,但修路,才是横亘在青山村发展道路上最坚硬的一块拦路虎。没有路,大棚里的菜运不出去;没有路,外面的物资进不来;没有路,青山村就永远只能困在这片大山里,所谓的致富,所谓的改变,都只能是纸上谈兵。
徐慎不是没想过修路的难处。青山村最大的“财富”或许就是周围山上取之不尽的石头,这是修路最主要的建材来源。可光是这“财富”的开采和运输,就足以让他愁白了头。村里的壮劳力本就不多,大多还对出山修路这事抱着观望甚至怀疑的态度。真要靠人力一块块从山上凿下来,再肩挑手扛地运到需要修路的地方,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别说修通村上的主路了。
这些日子,他几乎天天都在琢磨这件事,吃饭想,走路想,甚至夜里躺在床上,脑子里也全是石头、人力、运输路线这些念头。他画过草图,算过人力,甚至想过是不是能制作些简易的木轮车来省力,但琢磨来琢磨去,始终绕不开“效率太低”这个死结。
“唉……”一声不自觉的叹息从徐慎喉咙里滚出来,他抬手揉了揉发紧的太阳穴,转身往村里走。眼下能做的,还是先把大棚的日常照料好,至于修路,再难,也得一点点想办法。
接下来的几天,徐慎像上了发条的陀螺,一头扎进了蔬菜大棚。查看土壤湿度,调整通风,观察种子的萌发情况,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看着土里冒出的点点嫩绿,他心里能踏实些许,但那份关于修路的焦虑,如同附骨之疽,总在闲暇时钻出来,让他眉心的郁结难以舒展。
他这种茶饭不思、愁眉不展的样子,自然没逃过村里人的眼睛。尤其是一直默默关注着他的二叔徐双贵。
徐双贵是村里的老人,也是少数几个打心底里支持徐慎干实事的人。他看着徐慎这些天日渐憔悴的模样,心里有些不忍。这天傍晚,徐慎刚从大棚里出来,满身的泥土和汗水,正准备回家,就被徐双贵拦了下来。
“小慎,”二叔的声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厚重,“看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心里头装着事呢?”
徐慎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了笑,也没隐瞒:“二叔,是修路的事。石头倒是不缺,可怎么从山上运下来,再铺到路上,我实在想不出省力的法子。靠人搬,太慢了,恐怕……”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徐双贵听完,沉默了片刻,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像是在做什么决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跟我来个地方。”
“啊?”徐慎有些疑惑,“二叔,去哪儿?”
“去了你就知道了。”徐双贵没多解释,转身就往村子另一头走去。他的步伐不快,但很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徐慎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跟了上去。二叔是看着他长大的,不会害他。他跟着徐双贵穿过几条熟悉的村巷,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这条路,是往村尾那片老宅子的方向去的。
那里,有他家的老宅。
自从父母去世后,那座院子就一直空着,算算也有十几年了。徐慎小时候还偶尔跟着奶奶去过几次,但后来奶奶也走了,那地方就彻底成了无人问津的角落。记忆里,那座老宅早已在风雨侵蚀下变得破败不堪,院墙倾颓,荒草没膝,透着一股萧瑟的荒凉。
二叔带他去那儿做什么?
徐双贵果然在那座熟悉的老宅门前停了下来。推开虚掩的、早已朽坏的木门,“吱呀”一声刺耳的声响划破了周围的寂静,惊起几只栖息在屋檐下的麻雀。院子里,齐腰深的杂草肆意生长,缠绕着倾倒的柴垛和破碎的瓦砾,只有正屋那扇褪色的木门,还勉强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却也布满了蛛网和裂痕。
“二叔,您带我到这儿来……到底啥事啊?”徐慎看着眼前这片荒芜,心里的疑惑更重了。这里除了破败,什么都没有,和修路有什么关系?
徐双贵没有立刻回答,他环顾着这座荒废的院子,眼神里带着深深的追忆,像是透过眼前的颓败,看到了遥远的过去。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小慎,你爸妈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徐慎的心猛地一沉。父母,这是他心里最深的痛,也是最模糊的记忆。他记事起没多久,父母就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村里的人很少提起他们,奶奶也只是在偶尔的叹息中会念叨几句,说他们是好人,是能干的人。具体的事情,他几乎一无所知。
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干涩:“记不清了……就知道他们走得早。”
徐双贵叹了口气,走到院子角落,拨开一人多高的蒿草,露出一片相对平整的地面。“你妈当年,是从城里来的知青,读过书,有文化,长得也好。那时候啊,多少年轻小伙子瞅着她呢。可她偏偏就看上你爸了。”
“你爸,也就是我大哥,那时候是咱们青山村最顶棒的后生,力气大,脑子活,为人实诚,还认死理。他是十几年前村里的村长,一心就想带着大家伙儿过上好日子。你妈来了之后,跟你爸一见如故,两个人都觉得,青山村不能就这么穷下去。”
徐慎静静地听着,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关于父母的细节,那些模糊的影子似乎在二叔的讲述中,渐渐有了具体的轮廓。一个是下乡的知青,一个是村里的青年才俊,他们因为共同的理想走到了一起,想改变这个闭塞的山村。
“那时候,你爸跟你妈就琢磨着,青山上有的是好石头,质地坚硬,运出去肯定能卖个好价钱。有了钱,就能给村里修路,就能买机器,就能……”徐双贵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就能让青山村变个样。”
徐慎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要卖石头,首先得把石头运下山。那时候没别的法子,你爸就领着村里人,先想着修一条路出来。但光有人力不行,石头太重,从山上运到山脚下就费老劲了。你爸琢磨了好几天,最后想出个主意——修一条水渠。”
“水渠?”徐慎愣住了,这和运输石头有什么关系?
“对,水渠。”徐双贵指了指院子外侧,“你看,从咱们这儿往青山那边走,地势是逐渐升高的。你爸就想,修一条深一点、宽一点的渠,用石块砌好两边,渠底也铺平。平时可以排山上的雨水,免得淹了田地。等要运石头的时候,旱季就把渠里的水排干,在渠底铺上圆木,把开采下来的大石块放在圆木上,顺着地势往下滑,或者几个人推着走,能省不少力气。雨季就把水渠灌满水,用木筏装着石头下山。”
徐慎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一道惊雷在里面炸开。
水渠……运输石头……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爸和你妈,那时候带头干,村里不少人也跟着出了力。这条水渠,就从青山脚下一直修到这边,差不多快修到村口了。你爸说,等渠修通了,石头运下山就方便了,卖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把村里的路好好修一遍,让汽车能开进来,让村里人能走出去……”
徐双贵说着,迈步走出院子,沿着院墙外侧一条几乎被杂草完全掩盖的小径往前走。“走,我带你去看看。”
徐慎跟在二叔身后,脚步有些发飘,脑子里全是二叔刚才的话。父母当年竟然也想过修路,也想过利用山上的石头,甚至已经动手修了一条这样的渠……这太不可思议了,像是冥冥之中的某种传承。
小径两旁的杂草越来越密,几乎要将人吞没,脚下不时踢到一些散落的石块。走了约莫百十米,徐双贵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一片更为杂乱的草丛:“就是这儿了。”
徐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起初只看到一片疯长的野草和灌木,与周围的荒地没什么两样。但当他蹲下身,拨开那些茂密的枝叶时,眼睛猛地睁大了。
只见地表之下,露出两道整齐的石墙。那些石块大小不一,但都被打磨得相对平整,严丝合缝地堆砌在一起,虽然历经了十几年的风雨侵蚀,表面已经布满了青苔和污垢,边缘也有些风化破损,但依然能看出当年修建时的用心和规整。这两道石墙平行延伸,中间是被厚厚的泥土和落叶填满的渠底,只隐约能看出一点凹陷的轮廓。
“这……这就是我爸妈修的水渠?”徐慎的声音带着颤抖,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凉粗糙的石块。指尖传来的触感真实而沉重,仿佛能感受到当年父母和村民们一锤一凿的艰辛,能感受到他们挥洒在这片土地上的汗水和热血。
“嗯。”徐双贵点点头,眼神复杂,“当年你爸就带着人,从青山脚下开始挖,一凿子一凿子地劈石头,一筐土一筐土地往外运,整整干了一个夏天,才修了这么长一截。你妈也跟着,白天记工分、算材料,晚上还帮着给大伙儿烧水洗漱,一点没把自己当城里来的娇姑娘。”
徐慎站起身,顺着排水渠延伸的方向望去。被掩埋的渠身在杂草中若隐若现,一直向前,仿佛一条沉默的巨蟒,最终消失在远处的青山脚下。他迈开脚步,沿着渠边往前走,脚下的泥土松软,不时能踢到一些散落的石块,那都是当年修建时遗留下来的。
他走得很慢,像是在与几十年前的父母对话。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的身上,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震撼和酸涩。原来,他想做的事情,他的父母早已做过尝试;原来,他肩上的担子,早在几十年前,就曾压在父母的肩头。
一直走到水渠的尽头,也就是青山的山脚下。这里的渠口被一块巨大的岩石挡住了大半,周围散落着更多的碎石,显然是当年开采石头的起点。徐慎转过身,看着身后那条蜿蜒曲折、被荒草掩埋的痕迹,眼眶有些发热。
“二叔,”他声音沙哑地问,“那后来呢?这么好的法子,为什么……为什么废弃了?”
徐双贵的脸色黯淡下来,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惋惜和无奈:“后来……后来出事了。”
“你爸妈带着第一批采好的石头,用渠里的圆木滑到山脚,再装上车,想运到镇上去试试销路。结果……就在快到镇上的那段盘山路上,出了车祸,你爸和你妈都没抢救过来……”
徐慎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一直以为父母只是普通的意外去世,却没想到,他们是为了青山村,为了这条渠,为了那些石头……
“那时候村里迷信的人多,”徐双贵的声音更低了,“出了这事儿,就有人说,是你爸妈动了青山的石头,得罪了山神,才遭了报应。后面没过多久,村里又陆续出了几桩怪事——有人在采石场附近说看到了鬼怪,有家里的牲口无缘无故在采石场死了……人心就慌了,都说这青山的石头碰不得,是凶物。”
“你爸你妈不在了,没人再牵头,也没人再敢提采石头、修渠的事了。慢慢的,这条渠就被荒草掩了,被泥土埋了,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徐慎沉默地站着,山风吹过,带来山间的凉意,也吹动了他额前的头发。他再次低下头,看着脚下被掩埋的排水渠,那是他父母用血汗筑成的希望,却因为一场意外和流言蜚语,就这样被遗忘在岁月里,沉睡了十几年。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拂去渠边石块上的泥土和青苔,指尖一遍遍地摩挲着那些粗糙的纹路。那是时间的痕迹,也是父母的温度。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种郑重的承诺,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清晰地传到徐双贵的耳中:
“二叔,青山村的路,必须修。”
“我爸妈没完成的事,我来完成。”
阳光洒在青山上,也洒在徐慎年轻而坚毅的脸上。他身后,那条被遗忘了十几年的排水渠,仿佛也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新的生机,在荒草之下,悄然等待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而徐慎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要走的路,不仅是脚下的水泥路,更是父母曾经走过、并为之付出生命的那条,通往青山村未来的路。这条路上,有他的决心,更有父母未凉的热血和未竟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