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校的梧桐叶落了满地时,结业的钟声就剩最后一响。进修楼的走廊里不再是往日早课的匆忙脚步声,取而代之的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议论——话题绕来绕去,终究离不开这场决定党校进修结业评级的最终考核:一篇关于“当前形势思考”的论文,方向不限,论点要硬,还要过党校老师的初筛,最拔尖的几篇得往市里送。
徐慎坐在宿舍的木桌前,桌角堆着他这三周记的课堂笔记和最近的调研笔记,他回想着自己从青山村当村官到去白湖乡当乡干部的种种经历。他忽然就有了底:不抄现成的理论,就写自己看见的、想通的事儿。
徐慎正往稿纸上写“改革开放新思路”这几个字,陈洛河端着一堆厚厚的资料进门来,封面印着“内部参考资料”的字样——陈洛河总能弄到些市面上少见的材料,之前好几次小组讨论,陈洛河都把整理好的要点分享给他,正好陈洛河知道徐慎论文要往哪个方面去写,就先给徐慎弄了一些资料过来。
“刚整理了点东西,”陈洛河把文件夹往徐慎桌上一放,“有去年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的解读,还有几个省的改革试点报告,你看看能不能用。”
徐慎的笔顿了顿,抬眼时正好对上陈洛河的目光,徐慎知道洛河哥肯定是想他把党校结课论文写好能拿一个优秀的评级。但徐慎还是摇了摇头:“谢了洛河哥,这次我想自己写。”
陈洛河挑了下眉:“怎么了?怕自己思路受影响?”
“不是怕,是想自己独立试试。”徐慎伸手碰了碰桌角那本调研笔记,“之前在基层看的那些事儿和我自己的经历,总觉得要我自己捋明白思路。我要是拿了你的资料,顺着你的思路写,那不是我的思考,是你的。”
徐慎说这话时声音不高,却没半点犹豫。陈洛河盯着他看了两秒,忽然就笑了——他太清楚徐慎的性子,认准的事就不会含糊。他这个弟弟虽然平时可能很好说话,但是他认准的事情肯定会坚持到底。这会儿他要自己啃这个硬骨头,劝也没用。
陈洛河把文件夹往胳膊肘里一夹,没再多说:“行,那咱各写各的。不讨论,不打听,最后看结果。”
“成。”徐慎点头时,他也知道陈洛河要写的论文大致方向,最近陈洛河在整理“海湾战争态势图”“华约解散声明摘要”,陈洛河每次看新闻,总盯着国际军事版不放,上次小组讨论聊到苏联开始解体,陈洛河说“这不是结束,是新麻烦的开始”,徐慎知道陈洛河大致要通过国际军事形势来分析当前的形势。
宿舍又静了下来。徐慎重新拿起笔,台灯的光落在稿纸上,把“改革开放新思路”照得清清楚楚。他没急着写开篇,先翻开那本调研笔记,仔细看着自己最近找的资料,思考着自己论文的论点。
徐慎他想起党校课上李老师讲“思想解放”,当时总觉得这词儿大,可这会儿对着自己的调研笔记对照着想,忽然就懂了——解放思想不是喊口号。
接下来的三天,徐慎几乎没出宿舍。每天清晨就坐在桌前写,中午去食堂随便扒两口饭,晚上写到台灯发烫。陈洛河也是一样,两个默默写着自己的论文,周建华和姜汤两人有几次劝两人别这么拼,两人也只是笑笑然后就继续编写修改自己的论文。
写完最后一个句号时,窗外的天已经亮了。徐慎把稿纸摞起来,数了数,整整二十页——他没再改,也没找任何人看,第二天一早就把论文交进了考核办公室的铁盒子里。
交论文那天徐慎和陈洛河一起。两人都手里捏着论文袋,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提“写了啥”,这就像两个人彼此无声的竞赛。
两人并肩往食堂走,脚步慢悠悠的,像往常课后散步似的,没一句提论文。他们都不知道,就在他们在食堂难得悠闲吃顿饭的时候,考核办公室的老师们已经把他们的论文从铁盒子里翻了出来,捧着进了小会议室。
小会议室的门一关,烟味就慢慢飘了起来。李老师是党校的资深教授,专搞经济理论,手里捏着一摞论文,翻了没几篇就皱起了眉——大多是套话,要么抄政策文件,要么凑理论术语,没几句实在的。
“这届怎么回事?”他把手里的论文往桌上一放,指节敲了敲桌面,“全是‘正确的废话’,论点在哪?思考在哪?”
旁边的王老师也叹了口气:“前两天跟几个学员聊,都说怕写‘错’,不敢说真话。生怕论点偏了,影响结业。”
“怕错就别来党校进修!”李老师有点上火,伸手又去翻那堆论文,指尖忽然顿住。一张稿纸的标题露了出来:《改革开放新思路》,作者徐慎。
他想起这个叫徐慎的学员,上次小组讨论,这小伙子不怎么说话,可轮到他发言时,说的全是基层的真事儿,不是背课本。李老师来了兴致,把这篇论文抽出来,展开了读。
刚读了开头第一句,他的眉就松了点:“‘思想解放要进入新境界,改革开放要开拓新思路,经济建设要开创新局面。’”——这三个‘新’,让李老师耳目一新口中说着“有意思,有意思”。
旁边的张老师凑过来听,是教国际政治的,本来正翻着另一摞论文,听见这话也停下了:“哦?能让你说‘有意思’,我听听。”
李老师没抬头,接着往下读,声音越来越响:“‘研究新情况,探索新思路,关键在于要进一步解放思想,而解放思想绝不是一劳永逸的。就以计划与市场的关系而言,有些同志总是习惯于把计划经济等同于社会主义,把市场经济等同于资本主义,认为在市场调节背后必然隐藏着资本主义的幽灵。随着改革的进一步深化,越来越多的同志开始懂得:计划和市场只是资源配置的手段和形式,而不是划分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标志,资本主义有计划,社会主义有市场。这种科学认识的获得,正是我们在社会主义商品经济问题上又一次更大的思想解放。”
读到“计划和市场只是资源配置的手段”时,李老师和张老师猛地抬起头,把论文往桌上一拍:“好!说的真好呀。资本主义有计划,社会主义有市场!这个徐慎能说出这么高深的见解,这个论点就很新颖!”
王老师赶紧凑过来,从李老师手里拿过论文,顺着往下看,看到徐慎针对附近工厂写的调研报告。他忍不住点头:“这是真去基层看过啊!不是瞎写!你看这句,‘怕错,怕资本主义的东西多了’——这不就是现在基层的真实情况?敢把这话写出来,胆子不小!”
“不是胆子大,是脑子清!”李老师指着结尾声音都有点颤,“‘没有一点闯的精神,没有一点冒的精神,就走不出好路’这话比多少套话都管用!你再看这句,‘一开始就自以为是,认为百分之百正确,没那么回事’多实在!改革本来就是摸着石头过河,哪有百分之百正确的事情?”
张老师接着读,然后举起文章给其他老师读着“你们看这段话,这段话才叫胆大‘我们要勇于在经济发展快的城市进行尝试,让部分地区先富起来带动周边地区共同发展,要勇于造就“社会主义香港”的尝试,一定要迈开步子,敢于冒风险,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如果我们仍然囿于“社会主义姓社还是姓资”的诘难,那就只能坐失良机,趑趄不前,难以办成大事’”这位研究国际政治和形势的老师被徐慎大胆的思路惊的目瞪口呆。
这下小会议室里的老师们都围了过来,传阅着徐慎的论文,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这篇文章太大胆了,你说我们要送到市里吗?”张老师率先问出这个问题。
其他老师说,先看一下文章的结尾“‘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些,敢于试验。看准了的,就大胆地闯。没有一点闯的精神,没有一点“冒”的精神,没有一股气劲,就走不出一条好路,走不出一条新路,就干不出新的事业,现在很多企业迈不开步子,不敢闯,说来说去就是怕资本主义的东西多了,走了资本主义道路。要纠结是姓“资”还是姓“社”的问题。判断姓“社”还是姓“资”的标准,应该主要看是否有利于发展社会主义的生产力,是否有利于增强社会主义国家的综合国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李老师拍板说:“送上去吧,这个文章不管是否大胆,需要让上面的人去定夺,这种新的思路和新的观点需要被上面的人看到!”
就在李老师拿着徐慎的论文,跟王老师继续讨论时,张老师忽然“哎”了一声,手里举着另一篇论文,声音比刚才的李老师还激动:“你们别光看经济的!来看看这篇!《世界军情分析》,作者陈洛河!”
张老师教了二十年国际政治,最看重的就是“战略眼光”——平时学员写军事类的论文,不是抄《参考消息》,就是凑“美苏对抗”的老调调,没几个能说出新东西。可这篇《世界军情分析》,刚翻两页,就把他的眼睛给勾住了。
“你们看开头!”张老师把论文递到中间,指着第一部分,“‘美苏两极对抗终结——华约解散,苏联削弱,世界大战风险骤降;但地区冲突呈现上升趋势,呈现“大战不打,小战频频”的态势。国际安全焦点从全球性大战转向高技术局部战争和地区动荡。’——这话对不对?你们想,海湾战争,美国用巡航导弹打伊拉克,三天就把对方的防空系统拆了,这跟以前的世界大战能一样吗?还有苏联解体,乌克兰宣布独立,这下美苏两极没了,可不就是‘小战频频’?波黑那边都开始打了,索马里也乱了——这学员把目前国际战争形势态势看的很透彻!”
李老师也凑过去看,虽然他专搞经济,但也关注国际形势——看到陈洛河写的海湾战争的篇幅“‘海湾战争不仅仅是一场普通的局部战争。它作为“冷战”趋于结束时爆发的第一场大规模地区性“热战”,其深远的意义在于展示了高技术局部战争作为现代战争基本样式的登场。’”
“不止这个!”张老师翻到中间一页,指着一段加粗的字,“‘在拥有质量优势的部队面前,单纯的数量对比已失去了意义,军事建设的核心在于质量建军和技术强军。信息优势和精确打击在现代战争中的决定性作用。这启示我们,持续跟踪并创新军事技术,特别是颠覆性技术,是维护国家安全的关键。’——这话太关键了!以前咱们总说‘人多力量大’,可海湾战争里,伊拉克有五十万军队,美国才派了二十万,结果呢?伊拉克的坦克被打废了三千多辆,美国才损失十几辆——这就是质量建军、技术强军的意义!这个叫陈洛河的学员能看透这个,不简单!”
王老师翻到最后一部分,眼睛也亮了:“你们看结尾!他说‘不能将苏联剧变和美国成为“唯一超级大国”视为90年代世界大局的唯一动向’——还预见了‘世界经济和政治的多极化’,说这会跟单极趋势相互制约!你们想,现在德国统一了,日本经济都快赶上美国了,这多极化不就是苗头?还有咱们中国,改革越搞越好,以后肯定也是一极而且这个陈洛河说的一超多强——这学员不光看到了现在,还能看未来!”
小会议室里的烟越抽越浓,可没人觉得呛——老师们围着这两篇论文,翻来覆去地看,议论声比刚才更响了。
“徐慎这篇,抓的是国内改革的‘根’——思想解放,敢闯敢试,全是真问题。”
“陈洛河这篇,抓的是国际形势的‘变’——高技术信息化战争,多极化,看得远,看得深。”
“一个懂经济,一个懂国际形势,这届怎么出了俩这么拔尖的?”
“得赶紧报上去!这两篇都得送去市里,让上面的领导看看!”
老师们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兴奋,刚才的烦躁早没了踪影。那两篇论文,一篇写着“改革开放要敢闯”,一篇写着“世界态势在变”,字里行间全是年轻人的思考,全是实打实的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