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天的黎明,来得似乎比以往都要早,或者说,江屿几乎一夜未眠。当东方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将黑暗稀释成朦胧的灰蓝色时,他便已经起身。洞穴里,篝火余烬尚存一丝温热,毛球蜷在窝里,睡得正沉,对即将发生的、可能改变它命运的事件一无所知。
江屿没有惊动它。他默默地穿上那件自制的、略显滑稽但厚实的皮背心,拿起那个已经用树脂和木炭仔细密封好的绿色玻璃瓶。瓶子握在手中,冰凉而沉重,仿佛凝聚了过去七十个日夜所有的挣扎、汗水、恐惧、智慧,以及那渺茫却无比执着的希望。
他最后环顾了一眼这个被他称为“家”的洞穴。目光掠过整齐的置物架,上面摆放着大小不一的陶罐,里面装着清水、盐、蜂蜜和油脂;掠过角落里堆积如山的熏肉和薯干;掠过墙上那面记录着“孤岛编年史”的岩壁;掠过挂在洞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羽毛风铃;最后,落在毛球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毛茸茸的身躯上。
一股强烈的不舍和近乎悲壮的情绪涌上心头。这里的一砖一瓦(虽然只是石头和泥土),一草一木,都浸透了他的心血。这里不仅是他的避难所,更是他的作品,他在这颗星球上独一无二的立足之地。
但他知道,是时候了。
他深吸一口带着清晨寒意的空气,毅然转身,轻轻推开沉重的木栅栏,走进了尚未完全苏醒的世界。
沙滩上空无一人,只有早起的沙蟹在潮湿的沙地上留下细密的足迹。海浪轻柔地拍打着海岸,发出永恒的、催眠般的呜咽。东方,那抹鱼肚白正在逐渐扩大,染上淡淡的橙红,预示着太阳即将喷薄而出。
江屿没有选择他日常垂钓的“老钓点”,也没有去那片布满礁石的潮池区。他沿着沙滩向一侧走去,直到找到一处相对开阔、海浪能够直接冲刷到的沙滩。这里,瓶子能更容易地被带入大海的怀抱。
他站在冰凉的海水里,任由涌上的浪花打湿他的裤脚。晨风拂面,带着海藻的腥咸气息。他举起那个绿色的瓶子,对着东方越来越亮的天际。
阳光终于挣脱了海平面的束缚,将万道金辉洒向海面,也照亮了他手中那个小小的、如同翡翠般的瓶子。透明的玻璃在晨曦中折射出璀璨的光芒,里面那卷承载着信息的树皮信,隐约可见。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江屿心中百感交集。有对未知命运的忐忑,有对现有生活的不舍,有对回归文明的渴望,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他终于做出了选择,并将这份选择,交给了这片浩瀚无垠的蓝色疆域。
他没有祈祷,也没有许愿。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瓶子,仿佛要将它的样子刻入脑海。然后,他手臂后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个凝聚了太多情感的容器,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向着那深不可测的大海,奋力掷出!
绿色的瓶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闪烁着晨光的弧线,然后“噗通”一声,落入了距离岸边几十米外的海水中。它先是沉下去一下,随即又凭借自身的浮力顽强地冒了出来,在海浪中轻轻起伏,像一片无根的浮萍。
江屿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小小的绿点。他看着它随着波浪起伏,时而跃上浪尖,时而隐入波谷,但始终朝着远离海岸的方向,缓缓地、却又坚定不移地漂去。
它变得越来越小,从清晰的绿色斑点,渐渐化作一个模糊的影子,最终,在跃动的波光与逐渐明亮的晨曦中,彻底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融入了那片孕育着无限可能也意味着无尽未知的蔚蓝。
希望,被他亲手放逐了。
一种巨大的空虚感,伴随着海风的凉意,瞬间席卷了他。仿佛他刚刚掷出的,不仅仅是那个瓶子,还有一部分的自己。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直到冰凉的海水浸透了他的裤子,带来刺骨的寒意。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将温暖的光芒洒满沙滩和海面。世界依旧,海浪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江屿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缓缓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回沙滩,走向那个他既熟悉又仿佛突然变得有些陌生的洞穴。他的心情复杂难言,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也没有预想中的悲伤,只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释然与茫然的平静。
回到洞穴,毛球已经醒了,正蹲在门口,歪着头看着他,似乎对他这么早出去又湿着裤子回来感到疑惑。
江屿蹲下身,用力揉了揉它的脑袋,没有说话。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孤岛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他依然会继续经营这里,依然会努力生存下去,但他的心态已经悄然改变。他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准备在此终老的定居者,而是一个怀着微弱希望的等待者。未来的每一天,都将在这种“既在此地,又望向远方”的张力中度过。
他拿出飞机蒙皮,刻下第七十一道痕迹。这一次,刻痕显得异常平静。在旁边,他画了一个人站在海边,手臂向前挥出,一个绿色的小点正飞向初升的太阳,融入广阔的大海。
第七十一天,晨曦中于海边举行“放逐希望”的仪式,将密封的漂流瓶奋力掷入大海。目睹其随波远去,直至消失。心态复杂,有空虚,有释然,亦有平静。自此,孤岛生涯进入新阶段——在继续经营现有生活的同时,怀抱渺茫希望,成为主动的等待者。
他收起金属片,感觉它似乎轻了一些,又似乎更重了。未来的日子,将在这份放逐与等待中,缓缓展开。而那座了望塔,除了警戒之外,或许也将承载起他更多望向海平线的、期盼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