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古前的晨雾总像扯不开的棉絮,把青黛色的山尖裹得只剩个模糊轮廓。谁都知道这地方是块风水宝地,地气养人,草木长得比别处旺三分,往山坳里再钻五里地,就是悬在云端的猪江村——整座村子蹲在大山头顶,东面三道瀑布像银练子似的挂下来,砸在岩石上溅起的水雾,晴日里能映出三道彩虹,村里人都说那是神仙洒的福气。
但李久从来没觉得这福气沾过边。他家住在猪江村最偏的坡上,茅草屋漏雨不说,老爹早年间上山砍柴摔断了腿,常年卧在土炕上,家里里外外全靠老娘撑着。李久的老娘是个实打实的勤快人,脸上的皱纹里都嵌着踏实劲儿,每天天不亮就挎着竹篮往猎江方向去,不是挖野菜就是采竹笋。猎江的竹笋嫩得能掐出水,煮着吃清甜,晒成笋干拿到山下集市,还能换些盐巴、粗布,凑够李久和赖布衣上学堂的笔墨钱。
“布衣那孩子机灵,你跟他好好学,将来出息了,咱娘俩就不用遭这份罪了。”每次李久要跟着上山帮忙,老娘都把他往学堂的方向推,竹篮挎在胳膊上,布衫的补丁被晨露打湿,贴在单薄的肩上。
这天更是出奇的早,鸡刚叫头遍,老娘就摸黑起了床。前一晚家里的米缸见了底,只剩半块硬邦邦的红薯,她没舍得吃,揣在怀里打算饿了垫垫肚子。猎江山顶有座老凉亭,是往来行人歇脚的地方,老娘每次采完竹笋,都要去亭子里坐会儿,喝口水喘口气。可这凉亭在村里名声不太好——三年前,有个外乡来的姑娘,因为情郎负心,就在亭子里的横梁上上吊自尽了。打那以后,村里人路过都绕着走,说那地方阴气重,风水被破了,夜里还能听见姑娘的哭声。
老娘倒是不信这些邪,她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只当是村里人瞎编排。可这天早上,太阳刚爬上山坡,雾气还没散透,她采了满满一篮竹笋,往凉亭走去时,肚子饿得咕咕叫,眼前都开始冒金星。红薯早就吃完了,山路又陡,她腿都有些打晃,好不容易挪到凉亭下,刚想坐下,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亭子里站着个人。
那是个穿青布衫的姑娘,梳着双丫髻,背对着她,身形纤瘦得像根芦苇。老娘心里咯噔一下——这荒山野岭的,大清早怎么会有姑娘在这里?她揉了揉眼睛,以为是饿花了眼,可再定睛一看,那姑娘竟慢慢转了过来,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刺眼,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嘴角还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
老娘吓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手里的竹篮“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竹笋滚了一地。她顾不上捡,转身就往山下跑,魂都快飞了,一路跌跌撞撞,直到冲进猪江村,看到村口的老槐树,才敢停下来喘口气。
“我看见她了!凉亭里的那个姑娘!”老娘拉住第一个遇到的村民,声音都在发抖,“她就站在那儿,看着我笑呢!”
村里人本来就迷信,一听这话,顿时炸开了锅。“肯定是那姑娘找替身呢!”“我就说那凉亭邪性,你偏不信!”“这下可糟了,她盯上你了!”七嘴八舌的议论像石头一样砸在老娘心上,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反驳的话——那姑娘的样子,实在太真切了。
李久放学回家,听说老娘的遭遇,又气又急:“娘,那都是村里人瞎编的,你肯定是饿晕了,看错了!”
老娘摇摇头,眼神里满是惶恐:“不是看错,我看得真真的……那姑娘的眼睛,亮得吓人。”
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第二天一早,老娘犹豫了半天,还是挎上竹篮出了门。她没敢再去猎江山顶的凉亭,打算去村东头的池塘边采些水边长的嫩笋。那池塘不大,是三叠瀑布汇流下来的水积成的,村里人都知道,池水最深的地方也才一米左右,平时孩子们都在里面摸鱼捉虾。
李久放心不下,想跟着一起去,却被老娘拦住了:“你好好上学,娘就在村边,没事的。”她拍了拍李久的头,转身走了,背影在晨雾里越来越小。
可谁也没想到,这竟是娘俩最后一次见面。
中午时分,有人在池塘边发现了老娘的竹篮,却没见到人。村里人赶紧打捞,结果在池塘中央的水草里,找到了老娘的尸体。她浑身湿透,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还在看着什么可怕的东西。池塘的水浅得刚没过膝盖,怎么会淹死人?
消息传到学堂,李久当场就昏了过去。赖布衣扶住他,看着同窗哭得撕心裂肺,心里也像被刀割一样。他知道李久的娘有多好,每次他去李久家,老娘都会把藏起来的红薯、炒豆子塞给他,笑着说:“布衣,多吃点,长壮实了好读书。”
村里人都说,这是凉亭里的上吊姑娘在招魂索命,老娘前一天看到了她,第二天就被缠上了。还有人说,那姑娘死得冤,需要找个替身才能投胎,偏偏选中了老实巴交的老娘。这些话像乌云一样笼罩在猪江村上空,也压得李久喘不过气。
失去了老娘,家里的天彻底塌了。老爹躺在床上,听见噩耗后,一口老血喷了出来,身体更差了。李久再也没法安心上学,每天要砍柴、挑水、照顾老爹,还要抽空去山上采竹笋换钱买药。曾经和赖布衣一起在学堂里背书、在山坡上追逐打闹的少年,一夜之间长满了愁绪,眼神里的光也暗了下去。
摇古前的风水再好,猪江村的瀑布再美,对李久来说,都成了触目惊心的伤痛。他常常坐在村东头的池塘边,看着三叠瀑布奔腾而下,溅起的水雾打湿他的衣衫,就像老娘当年脸上的晨露。他不知道村里人说的招魂索命是不是真的,只知道那个勤劳善良、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的老娘,永远地离开了他,留他一个人,在这大山深处的苦难里,苦苦挣扎。
赖布衣来看他时,总会带来些笔墨和粮食,默默地帮他劈柴、挑水。两个少年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的山雾,谁都没说话。赖布衣心里清楚,这世上或许没有什么招魂索命,但贫穷和意外,从来都比传说中的鬼怪更残忍。他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学好本事,不仅要让自己出息,还要帮李久走出这片大山,摆脱这水深火热的日子。
而那座猎江山顶的凉亭,依旧孤零零地立在云雾里,横梁上仿佛还残留着当年的痕迹。村里的人路过,还是会远远绕开,只是每次提起,都会想起那个可怜的老娘,想起那个失去母亲后,在风雨中艰难求生的少年。猪江村的瀑布依旧流淌,只是那清甜的水雾里,似乎从此多了一丝化不开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