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地脉深处的喘息
伊斯雷尼国战机的轰鸣声,像被狂风撕碎的铁皮,扭曲、尖锐,最终在加沙南部被炸得千疮百孔的空气中渐渐淡去。每一次引擎声的远离,并非意味着安全的降临,而只是死亡交响乐中一个短暂的休止符。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寂静,一种能吞噬心跳、压垮神经的沉重寂静,仿佛整个加沙地带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在这片饱受摧残的土地之下,数十米深的地道网络中,空气凝滞而潮湿,混杂着泥土的腥气、硝烟的余味、药品的苦涩以及人类汗液与希望交织的复杂气味。龙元卡沙蹲在地道深处被称为“生命线”的物资库前,他的姿态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胛骨显示着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膝盖深深抵着冰冷潮湿的泥土,迷彩裤的布料早已被地下渗水浸透,颜色深暗,沉甸甸地包裹着他的双腿,每一次移动都能感受到那种刺骨的凉意,如同置身于墓穴。
他的指尖,布满老茧和细碎伤口,正逐一拂过码放整齐的物资。那是用三层加厚密封膜精心包裹的压缩饼干,塑料膜表面凝结着细密冰冷的水珠,蹭在他粗糙的指腹上,那种凉,让他联想到刚从滚烫枪管中退出的弹壳,带着一种危险的余韵。每一袋饼干,都是地下生存的基石,其数量直接关联着他们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脉中支撑多久。
头顶那盏依靠太阳能蓄电池和简陋电路维持的LEd应急灯,固执地遵循着设定的节律,每十秒一次,毫无例外地忽明忽暗。这规律性的闪烁,并非为了照明,更像是一种倒计时,提醒着人们能源的有限和时间的流逝。在暖黄却无力的光线下,卡沙胡茬密布、饱经风霜的脸庞随之忽隐忽现。左颧骨下方那道三厘米长的结痂,边缘翘起,泛着不健康的暗红色,是三天前一次冒险突围,从地面获取关键情报时,被飞溅的弹片亲吻留下的印记。当时温热的鲜血顺着下颌线流进硬挺的衣领,他甚至连抬手擦拭的动作都省略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带领小队撤回地道入口。此刻,偶尔因思考而牵动嘴角肌肉时,那结痂便顽固地拉扯着皮肤,传来一阵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如同永不疲倦的提醒,警告他外界危险的无所不在。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挠,指甲几乎要触碰到那脆弱的痂壳边缘,却又猛地收回——舍利雅昨天替他换药时,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和她特意放缓的叮嘱言犹在耳:“卡沙,再痒也得忍着,绝对不能碰。地道里,一点点感染都可能要命,我们的抗生素……你清楚的。”
“卡沙哥,这是今天的物资清点结果。”
舍利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地道特有的闷响和回声,打破了卡沙短暂的出神。他缓缓转过身,动作因长时间保持蹲姿而略显僵硬,正看见她抱着一个边缘磨得发白、几乎能看到内部金属骨架的军用平板电脑,快步走来。她的步伐不算稳,那双沾满泥污的帆布靴踩在凹凸不平、时有积水的土路上,每一步都需要用手扶一下旁边新加固不久、尚且粗糙的土墙以保持平衡——这段主干道上个月刚遭遇过一次钻地弹的间接冲击,发生了局部坍塌,虽然经过紧急修复,但墙面新糊的泥土中混杂的碎稻草还未干透,留下了不少在她匆忙行走时蹭到的裤脚上。
她深棕色的头发,原本利落的短发,因为连日来的奔波和有限的清洁条件,发梢沾着几块干涸的泥点,大概是清晨冒险前往靠近地面的隐蔽出口,清点伪装点存放的少量应急物资时蹭上的。走得急了,那些碎泥便簌簌地落在她同样沾满尘土的肩膀上。她下意识地腾出一只手,用手腕内侧——那里相对干净些——蹭了蹭不听话的发梢,却没能注意到另一缕汗湿的头发滑落下来,遮住了她疲惫却依旧明亮的右眼。平板电脑外面套着一个手工制作的防水套,材料来自于捡拾的废弃雨披,边角处用粗细不一的棉线反复缝纫加固,针脚细密却凌乱,透着一股物资匮乏下的无奈与坚韧。屏幕上,跳动的绿色表格里,每一行关乎生死的数据后面,都标着醒目的红色或绿色小三角符号——绿色代表暂时安全,红色则是刺耳的预警,如同病人危重时监护仪上闪烁的警报。
“压缩食品,按现有登记人数和最低消耗标准计算,理论库存还能维持47天。”舍利雅蹲下身,将平板屏幕倾向卡沙,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轻轻点着,留下短暂的雾痕,“但这只是最理想的数学模型。一旦遇到突发交火、人员增加,或者像上次那样部分储备点因渗水受潮,实际最多只能支撑40天,甚至更短。”她的声音平静,但语速稍快,透露出内心的焦虑。“净水片还剩83盒,按照标准使用量,够我们目前所有人维持一个月的基本饮水安全。但是,”她顿了顿,指尖滑向下一行,“大型过滤器的滤芯库存告急。越塔说他带着技术组尝试拆解了能找到的所有报废净水器,东拼西凑,最多也只能再生出5个能勉强使用的滤芯。之后……就只能完全依赖净水片,或者冒险采集地表水了。”
说到“医疗物资”那一栏时,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低沉下去,手指在屏幕上停顿了足足两秒。卡沙的目光顺着她纤细却有力的指尖看去,“抗生素”后面那个血红色的三角符号格外刺眼,旁边紧跟着的一行小字更是让他心头一紧:“库存评估:仅够应对10人以下小规模、非耐药性感染事件一周用量”。
地道内仿佛瞬间又安静了几分,只有应急灯规律的闪烁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滴水声。
“不过,卡沙哥,我们也有意外之喜。”舍利雅忽然抬起头,眼睛像黑暗中突然点燃的火种,亮了起来,那光芒瞬间驱散了她脸上的部分疲惫,让她看起来像是个在废墟中找到了珍贵糖果的孩子。她的睫毛很长,此刻也沾染了些许土灰色的尘埃,却丝毫无法掩盖那眼底迸发出的生命力,“里拉和他的侦察小组,昨天凌晨趁夜色摸进了西北区那个半塌的联合国旧观察站。他们冒了很大风险,在地下室的废墟深处,找到了一个居然还在应急供电的备用冰柜!里面有两箱,整整二十四盒高能营养剂!保质期到明年三月,完全没问题!”
卡沙接过递来的平板,交接的瞬间,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背。她的手很凉,指关节处甚至有些发白,显然是刚才在地道入口处协助传递物资时,被清晨的寒气和潮湿侵袭所致。她的手心边缘,还残留着几点未能完全洗净的、已经干涸的绿色野菜汁液——那是天刚蒙蒙亮时,她亲自带领几名女队员,按照越塔在地图上标注的相对安全区域,冒险采集可食用野菜留下的痕迹。此刻,那些顽强的绿色印记,如同微缩的苔原,固执地停留在她的指甲缝隙与掌纹之中。
他低下头,目光聚焦在屏幕上“高能营养剂”那一行,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来回划动了两次,紧绷的心弦似乎稍微松弛了一毫米。这种管状的高能营养剂,一支就能提供接近两顿压缩饼干的热量,还富含多种维生素和电解质,对于伤员恢复和极度消耗体力的人员而言,无疑是雪中炭。特别是像徐立毅那样伤口未愈、急需营养促进愈合的重伤员,以及像越塔那样经常连续熬夜调试设备、体能濒临透支的技术核心。
“徐立毅的腿伤,现在具体什么情况?”卡沙抬起头,目光从屏幕移开,重新落在舍利雅的脸上,试图捕捉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昨天你给他换药时,我瞥了一眼,伤口边缘似乎还有组织液渗出,颜色怎么样?确定没有化脓的迹象吧?”
舍利雅闻言,立刻将手中的平板小心地放在旁边一个相对干燥的木箱上,然后从自己那个洗得发白、侧面用绳子勉强系住断裂背带的帆布包侧袋里,掏出一个用各种废弃打印纸反向装订而成的小本子。本子的封面,是她用从联合国援助包裹上拆下的记号笔,工工整整写下的四个汉字——“伤员记录”,字迹娟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快速而熟练地翻到属于徐立毅的那几页,手指点着一行今天早上刚更新的记录:“3月12日,观察:伤口渗液量较前日减少约30%,边缘可见新生肉芽组织,呈淡粉色,开始部分结痂。用药:越塔换取的银离子凝胶,剩余量约1\/3管。生命体征:体温37.2c,脉搏稍弱。”
“越塔上次用我们仅存的三盒基础青霉素,从那个狡猾的黑市商人手里换来的银离子凝胶,确实起了关键作用。”她合上本子,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回帆布包最内侧的隔层,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昨天我给徐哥换药的时候,他自己也说,刺痛和灼热感减轻了很多,甚至能尝试着非常轻微地活动一下脚踝了。不过,”她叹了口气,眉头微蹙,“那个黑市商人实在太贪婪,一开始竟然开口要五盒青霉素,或者等价的三天份食物配额。越塔当时差点跟他吵起来,最后威胁说如果再抬价,就切断他赖以和我们联系、获取信息的那个老旧通讯设备的中转信号,他才不情不愿地松了口,按三盒成交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很自然地蹲下身,帮卡沙将散落在脚边的几个沙丁鱼罐头重新摞放整齐。那些罐头的标签早已泛黄卷边,甚至模糊不清,金属罐体上也布满了锈迹。她拿起其中一个时,罐底沾着的湿泥便蹭到了她本就污渍斑斑的袖口,她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用手掌侧面轻轻拍了拍罐头表面的浮灰,仿佛对这污秽早已习以为常。
“倒是小约瑟那孩子,”舍利雅的声音不自觉地柔软下来,带着一种母性的怜惜,“今天早上巡查时,我发现他又不见了。最后在通往7号隐蔽观察点的岔道口找到了他。他正蜷缩在观察孔旁边,把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混凝土墙壁上,小手心里死死攥着一张边缘磨损严重的家庭照片,喃喃地说……他想听听风的声音,看看能不能分辨出老家的方向,他说他记得,村口有一大片橄榄树林,这个季节,该开花了……”
卡沙听到“小约瑟”三个字,一直紧锁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了一瞬,指尖在平板电脑冰冷的金属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哒、哒声。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的场景:那是在去年一次持续了整整一夜的猛烈空袭之后,救援人员从一片彻底化为瓦砾的民居废墟中,将这个瘦小的男孩拖拽出来。他当时蜷缩在一个由倒塌房梁构成的狭小三角空间里,怀里紧紧抱着一只他妹妹的、已经烧焦了一半的毛绒玩具熊,满脸都是灰烬和干涸的泪痕混合成的污垢,连哭泣都只是无声的颤抖,仿佛恐惧已经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这才过去半年多,这个曾经连话都不说的孩子,在越塔和其他队员的耐心教导下,已经能够熟练地操作那架由民用无人机改装、加装了简易红外模块的侦察无人机。上一次伊斯雷尼军队的小股部队试图夜间渗透,正是小约瑟操控的无人机,凭借其低噪音和灵活性强特点,提前发现了敌方在预定路线上设置的埋伏点,避免了一次可能的重大伤亡。
“我劝了他好久,告诉他现在外面到处都是伊斯雷尼的狙击手和无人机,出去太危险了。”舍利雅继续说着,眼神里流露出无奈,“他一开始只是低着头不吭声,后来把那张宝贵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塞进内衣口袋,用力踢了踢墙角一颗无辜的小石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说‘我就是……就是想看看,就一眼……’。我看着他那样子,心里难受,最后只好把我自己今天早餐配额里的那块压缩饼干给了他,他才默默地跟着我回来了。”
卡沙深吸了一口地道里潮湿沉闷的空气,缓缓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他用力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那些黏湿的土块大部分被抖落,但仍有深色的印记顽固地留在了迷彩裤的布料纹理里。他拍了两下,发现无济于事,便不再浪费力气。“走,”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们去医疗点看看徐立毅,也看看小约瑟。顺便,让阿卜杜立刻去通知沙雷组长和其他核心成员,十分钟后,准时到议事厅集合。”他将平板递回给舍利雅,补充道,语气加重,“我们得坐下来,冷静地、彻底地谈谈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仅凭一腔热血和被动反应去硬冲硬打了,我们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能让我们活下去的计划。”
舍利雅接过平板,紧紧抱在胸前,用力点了点头,立刻转身,沿着狭窄却四通八达的地道,向东侧的医疗点和生活区快步走去。卡沙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落在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上。她那帆布包的一根背带彻底断了,现在是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粗细不一的几股麻绳勉强系住,包的侧面,挂着一个小小的军用水壶,是早期联合国难民署援助的物资,壶身上原本醒目的“UN”白色标志,如今已被磨损得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地道主干道相对宽阔,约有两米,足够两名全副武装的队员并肩快速通行。墙壁上,每隔五米左右,就挂着一盏同样依靠中央蓄电池供电的应急灯,这些昏黄的灯光串联起来,在幽深的地道中形成一条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光之飘带。偶尔有队员从旁边的岔道或休息室里走出来,看到卡沙,都会立刻停下脚步,压低声音恭敬地打招呼:“卡沙哥”。卡沙则会微微颔首回应,同时简短地问一句“负责区段的支撑结构检查了吗?”或者“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队员们大多会立刻回答“检查过了,加固木桩完好”或者“没事,卡沙哥,舍利雅姐刚给我们分发了维生素片”,然后便匆匆离开,回到自己的岗位——所有人都能从卡沙凝重的神色和紧急的召集令中感觉到,即将召开的会议,必然关乎着整个群体未来的生死存亡。
第二章:伤疤与地图
走到由厚重防爆门隔开的议事厅门口时,卡沙听到里面传来金属部件清脆的碰撞声,以及压抑着的咳嗽声。他伸手推开那扇用报废装甲车钢板切割焊接而成的沉重门扉,一股混杂着劣质烟草、机油、汗液、陈旧纸张以及淡淡血腥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议事厅是由一个废弃多年的大型防空指挥部改造而成,空间比其他地道宽敞许多,高度也足以让人站立而不觉压抑。厅中央,摆着一张用六个联合国标准援助木箱拼凑成的长方形木板桌,桌面凹凸不平,甚至还能看到原本箱子上印刷的物资类别代码。桌面上,最显眼的是几处深色的弹孔和一道长长的划痕——那是上次伊斯雷尼军队发射的钻地弹在附近爆炸时,穿透多层土层和防护后,飞溅的弹片留下的恐怖印记。
厅内最引人注目的,是悬挂在主位后方墙上的一张巨大的、用防水帆布拼接而成的手绘地图。地图详细描绘了加沙南部,特别是他们目前活动区域的地表与地下结构。帆布的左上角不知何时被撕裂了一个不规则的口子,用厚厚的透明胶带里外粘了三层。这张地图是舍利雅凭借惊人的记忆力和徐立毅战前作为土木工程师的专业知识,结合多次侦察数据共同绘制的杰作。上面用不同颜色的马克笔精细地标注着:刺眼的红色圆圈和箭头代表伊斯雷尼军队已知的固定据点、巡逻路线以及可能的火力覆盖范围;幽蓝色的复杂线条代表他们自己挖掘、连接、维护的地道网络,包括主干线、备用通道、隐蔽出口以及陷阱岔道;而用黄色虚线醒目圈出的区域,则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沙石阵”主动防御带——这是沙雷组长结合了某些古代沙漠战法中的疑兵与阻滞理念,与越塔掌握的现代遥感震动探测技术相结合的产物。就在上个月,这套系统成功让伊斯雷尼一支配备了重型扫雷设备的装甲车队陷入其中,不仅迟滞了对方超过六小时的行动,还让他们趁机缴获了三辆受损相对较轻的装甲运兵车和部分车载武器,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此刻,沙雷组长正背对着门口,靠坐在墙角一个用于垫高位置的沙袋土堆上。他左臂从肩膀到肘部缠着厚厚的、已经有些发黄的绷带,绷带边缘,隐约能看到一点暗红色的血渍从内层纱布渗透出来。他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根用本地晒干的、带有轻微镇痛效果的草药混合着拆解后的旧报纸卷成的土制烟卷,燃烧时散发出浓烈而呛人的黑烟,让他不时发出低沉压抑的咳嗽声,每咳一下,他左臂的肌肉就会明显绷紧,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身上的旧式迷彩服,左袖管从肩部到肘部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古铜色、结实如岩石般的臂肌,上面纵横交错着数道颜色深浅不一的旧伤疤——那是漫长战争岁月在他身体上刻下的无声编年史。
听到身后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沙雷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用未受伤的右手熟练地将还在燃烧的烟卷摁在身旁的军靴鞋底,用力碾了碾,直到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他扶着墙壁,有些艰难地直起身,转身的过程中,受伤的左臂不小心蹭到了粗糙的墙面,一阵剧痛让他浓密的眉毛瞬间拧成了疙瘩,但他硬是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任何痛哼,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喘息,然后朝着卡沙的方向,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机枪手里拉,一个沉默寡言却臂力惊人的壮汉,正坐在木板桌远离门口的一侧,全神贯注地保养着他的“老伙计”——一挺pKm通用机枪。他用的清理工具,是一块从一件报废的敌军旧军装上撕下来的、相对柔软的棉布碎片,那块布片上,甚至还能看到一个清晰的、边缘泛白的弹孔痕迹。他擦拭枪管的动作缓慢而富有韵律,顺着冰冷的金属膛线纹路来回移动,偶尔会停下来,对着光线仔细观察枪管内部的洁净度,然后凑近枪口,轻轻哈一口气,利用体温产生的微弱雾气使残留的极细微碳渍显现,再继续用布片耐心地打磨、清除。保养良好的枪管在应急灯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种冷冽的、属于死亡金属的幽光。枪口上方的准星,被他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少量红色油漆,精心点了一个极小的标记,用他的话说:“黑暗中,这一点红,就是死神的眼睛,能更快地找到目标。”
技术专家越塔,则窝在议事厅最角落里一个相对干燥、靠近备用电源接口的位置。他面前的小桌上,摊开着好几台已经被拆解得面目全非、裸露着内部精密电路的各种通讯设备和电子仪器。他的手指纤细而灵活,正拿着一个自制的、用细铜丝缠绕而成的简易烙铁,小心翼翼地在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电路板上点焊着。他的眉头紧锁,鼻尖上沁出细小的汗珠,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那微小的元件和线路。他的脚边,散落着各种型号的电阻、电容、以及断裂的导线,还有几个依靠太阳能充电的、状态不明的蓄电池。他是整个地下网络的“眼睛”和“耳朵”,维持着对外界微弱信息流的捕捉,以及内部简陋但至关重要的通讯联络。
最后到达的是负责外部侦察与突击的里拉,他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从地面带下来的寒气与硝烟味,悄无声息地闪身进入议事厅,并反手轻轻关上了厚重的防爆门。他先是对卡沙点了点头,然后径直走到沙雷身边,低声快速耳语了几句,内容似乎是关于刚才战机飞越后,地表观察到的最新动向。沙雷听着,脸色愈发凝重。
人员到齐,沉重的防爆门被里拉从内部闩上。议事厅内,只剩下应急灯固执的闪烁声、越塔那边偶尔传来的细微电流嘶鸣,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站在地图正前方的龙元卡沙身上。
卡沙没有立刻说话,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张面孔——伤痕累累却目光坚定的沙雷,沉默如山细致保养武器的里拉,深陷技术难题却眼神执着的越塔,以及刚刚带回不确定消息、风尘仆仆的里拉。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张巨大的、布满标记的地图上,仿佛要穿透帆布,看清地面上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
“各位,”卡沙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仿佛能穿透地层的压抑,“我们刚刚又躲过了一轮空袭。但我们都清楚,这不是结束,甚至连间歇都算不上。伊斯雷尼人的耐心正在耗尽,他们的包围圈在收紧,探测设备也越来越先进。”他抬起手,指向地图上几个新近被标红的区域,“‘沙石阵’为我们争取了时间,但代价是暴露了我们部分防御理念和技术能力。敌人不是傻瓜,他们会在下一次进攻中做出调整。”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个人消化这些话的分量。
“舍利雅刚刚提交了最新的物资清点报告。”卡沙继续说道,语气平稳却字字千钧,“情况比我们之前预估的还要严峻。食物,按最低标准,最多能撑40天。药品,尤其是抗生素,只够应对一次小规模的感染事件。净水能力即将大打折扣。而我们,”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连同伤员和孩子,现在有近三百张嘴巴要吃饭,近三百条生命指望着我们带他们活下去。”
议事厅内一片死寂,只有越塔手中烙铁接触到电路板时发出的轻微“嗤”声,仿佛命运倒计时的节拍器。
“所以,我今天召集大家,不是来讨论如何被动防守,如何祈祷下一次空袭不会落在我们头顶。”卡沙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们必须主动出击,必须找到打破这个僵局的方法。我们必须获得更多的物资,更准确的情报,以及……一条在最后关头,能够转移部分非战斗人员,特别是妇女和儿童的……生路。”
“生路?”沙雷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他用未受伤的右手摩挲着自己下巴上硬挺的胡茬,眼神锐利地看向卡沙,“卡沙,你说得轻松。东、北、西三面都被伊斯雷尼的重兵封锁得像铁桶,靠近海岸线的南面,他们的海军巡逻艇日夜游弋,火力覆盖范围足以摧毁任何试图靠近的船只。生路在哪里?难道要我们像老鼠一样,从地底挖一条几十公里长的隧道通往埃及吗?”他的话语中带着惯有的质疑和现实的残酷。
“正因为看似没有路,我们才要创造路。”卡沙毫不退缩地与沙雷对视,“沙雷,你的‘沙石阵’告诉我们,智慧和勇气结合,就能创造奇迹。我们需要更多的‘奇迹’。”他转向越塔,“越塔,你一直在尝试修复和增强我们的通讯范围。告诉我,有没有可能,捕捉到伊斯雷尼军队内部的通讯频道?哪怕是零星的、加密的信息?或者,联系上外界?任何外界!国际组织,其他抵抗力量,甚至……那些可能对伊斯雷尼政府不满的内部人士?我们需要信息,需要知道他们的部署弱点,后勤补给线,换防时间!”
越塔从他那堆复杂的仪器中抬起头,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用铁丝固定住一条腿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加密频道一直在尝试破解,他们的跳频技术很先进,需要时间,而且我们的设备运算能力有限……不过,最近我尝试用改装后的设备监听他们的非加密后勤协调频段,发现了一些规律……关于一支特定运输车队的调动时间……但这需要地面侦察确认。”他的语速很快,带着技术人员的专注。
卡沙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运输车队?详细说说。”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擦拭机枪的里拉,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侧耳倾听,浓密的眉毛猛地皱起,低声道:“等等……上面……有动静!”
刹那间,议事厅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里拉拥有着猎人般敏锐的听觉。果然,一阵极其微弱、但绝非自然的震动声,透过数十米厚的土层和加固结构,隐隐约约地传递下来。那声音沉闷、持续,带着一种机械特有的规律性。
不是爆炸声,也不是战机呼啸。
那声音,更像是……重型机械在地表作业时发出的……履带碾压声和钻探声!
所有人的脸色都瞬间变了。连一直表现得最为沉稳的卡沙,瞳孔也微微收缩。
伊斯雷尼人……这次带来的,不是炸弹。
他们,似乎正在试图直接掀开这庇护着他们的、最后的“棺材盖”。
第三章:死神的探针
那来自地表的、沉闷而规律的震动声,如同一个巨大的、缓慢敲击在心脏上的鼓槌,一下,又一下,透过厚重的土层和混凝土结构,清晰地传递到地底深处每一个人的脚底,甚至骨髓里。它不是爆炸那种瞬间释放所有能量的狂暴,而是一种更持久、更富压迫感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物理侵入。
“是工程机械!”沙雷第一个低吼出声,他受伤的左臂肌肉因瞬间的紧绷而传来一阵剧痛,让他额角的青筋跳动了一下,但他毫不在意,猛地站起身,几步跨到墙边,将耳朵紧紧贴在那冰冷粗糙、混合着碎稻草的土墙上,“妈的……是重型钻探设备!还有……履带式挖掘机的声音!我听得出它们的引擎负荷和履带节奏!”
他的判断像一块冰,投入了本就凝重的空气中。议事厅内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工程机械的出现,意味着伊斯雷尼军队改变了策略。他们不再仅仅满足于用炸弹将地面的一切化为齑粉,而是试图用更“精细”却也更致命的方式,直接定位、挖掘、摧毁这些如同血管般深藏于地下的抵抗网络。他们要的不是摧毁,是连根拔起,是彻底窒息。
卡沙的反应极快,他立刻转向越塔,语速急促但依旧保持着一丝冷静:“越塔!启动所有被动声波传感阵列!我要知道他们的大概方位、数量,以及作业深度!快!”
越塔早已扔下了手中的烙铁和电路板,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般扑到旁边一个由几个旧电脑显示器拼凑成的控制台前。他的手指在键盘——一个从废弃办公室捡来的、缺少好几个按键的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屏幕上迅速跳动着复杂的波形图和不断刷新的数据流。“正在调取数据……声波传感器网络有部分节点在上次爆炸中受损,信号可能不完整……”他一边操作一边快速汇报,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尖。
“里拉!”卡沙的目光转向侦察专家,“你带上两个人,立刻去最近的几个隐蔽观察点!记住,绝对禁止暴露!用潜望镜或者缝隙观察,我要知道地表的具体情况,车辆型号,是否有步兵伴随,他们的作业方向!注意反狙击!”
“明白!”里拉没有任何废话,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出议事厅,沉重的防爆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沙雷,”卡沙又看向经验丰富的老兵,“通知所有战斗小组,进入一级战备状态!检查所有武器,分配弹药,扼守所有关键岔道口和防御节点。特别是通往主物资库、医疗点和几个备用出口的通道!如果……如果他们真的挖下来……”
“我知道该怎么做!”沙雷重重地点了下头,眼中闪过一丝狼性的凶光,“想要我们的命,就得用更多的命来填!”他转身,用未受伤的右手抓起靠在墙边的一支改装过的AK-74U短突击步枪,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脚步声在地道中回荡,带着一种决绝。
卡沙最后将目光投向一直紧抱着平板电脑、脸色有些发白的舍利雅。“舍利雅,你立刻去医疗点和人员集中区。安抚大家,尤其是伤员和孩子们。告诉他们,无论听到什么声音,没有我的直接命令,任何人不得慌乱,不得擅自行动。同时,组织女队员,开始秘密向最深的几个备用隐蔽点转移最重要的应急物资——高能营养剂、抗生素、净水片、还有越塔的核心设备!动作要快,但要安静!”
“是,卡沙哥!”舍利雅用力点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转身快步离开,她的背影在摇晃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异常坚定。
片刻之后,议事厅内只剩下卡沙和依旧在控制台前忙碌的越塔。那来自地表的震动声似乎更加清晰了,甚至能隐约分辨出金属钻头与岩石、混凝土摩擦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应急灯依旧在规律地闪烁,每一次明暗交替,都仿佛对应着一次地表的钻探冲击。
“卡沙!”越塔突然喊道,声音带着一丝发现猎物的兴奋和紧张,“被动声波阵列分析结果初步出来了!他们至少动用了三台大型设备!两台可能是caterpillar d9R型的装甲推土机,带有加强型钻探臂!还有一台……信号特征更复杂,功率更大,很可能是……是专门用于坑道战的‘地狱钻’tm-101型重型钻探车!”
“tm-101……”卡沙重复着这个型号,眼神冰冷。他听说过这种专门为城市和地下战设计的怪物,其强大的钻头能够轻易穿透数十米厚的加固混凝土层。“能确定他们的主要作业点吗?”
“正在三角定位……信号有干扰……但初步判断,”越塔紧盯着屏幕上一个不断闪烁的红点,“他们的主要攻击方向,可能……可能是我们头顶偏东北区域,大约……大约距离我们现在位置垂直向上约二十五米,偏东七十米左右的地表!那里……那里原本是一个废弃的学校操场,土层相对松软,而且我们的地下结构在那里有一个相对较大的空间……是旧的地下停车场改造的临时仓储区!”
卡沙的心猛地一沉。那个临时仓储区虽然重要,但并非核心区域,而且由于其空间较大,结构强度相对较弱。敌人选择那里作为突破口,显然是通过某种技术手段——可能是地质雷达,也可能是叛徒的告密——大致摸清了他们地下网络的薄弱点。这是一个试探,也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他们想先打开一个缺口,然后投入步兵进行清剿……”卡沙喃喃自语,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应对策略。硬碰硬显然不行,在地表与敌人的重型机械和优势火力对抗无异于自杀。在地底等待对方挖通然后进行巷战?那将是最后的、也是最惨烈的选择,而且敌人完全可以在挖通后投入毒气或者灌入海水……
必须阻止他们,或者至少,严重迟滞他们的作业效率!
就在这时,里拉如同幽灵般再次闪身进入议事厅,他带进来一股更浓郁的泥土和硝烟味。“卡沙,”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观察点确认了。三台重型设备,两辆d9R,一辆tm-101,就在废弃学校操场。周围有至少两个排的步兵在警戒,配备了重机枪和反坦克导弹。还有……两架‘苍鹭’无人机在低空盘旋,提供实时监视和火力引导。他们的作业很有章法,先是用推土机清理表层废墟,然后tm-101开始定点钻探。照这个速度……如果我们的地层结构和他们预计的差不多……最多……最多48到72小时,他们就能挖到我们的顶层结构!”
48到72小时!
这个时间像一记重锤,敲在卡沙的心头。留给他们的时间,不是以天计算,而是以小时计算了!
“不能再等了。”卡沙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他看向里拉和刚刚闻讯赶回来的沙雷,“我们必须主动出击,打乱他们的节奏。”
“怎么打?”沙雷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上面至少有一个连的兵力,还有重装备和空中支援!我们冲出去就是送死!”
“不是正面强攻。”卡沙走到地图前,手指迅速在地图上移动,最终点在了几个用蓝色细线标注、极其隐蔽的出口上,“我们还有几张牌没打。里拉,你记得我们之前为了应对最坏情况,秘密准备的那些‘礼物’吗?”
里拉的眼睛眯了起来,闪过一丝冷酷的光芒:“你是说……预设爆炸物和‘蜂窝’火箭弹袭击阵位?”
“没错。”卡沙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着废弃学校操场的红色区域附近,“我们需要一次精准的、打了就走的骚扰攻击。目标不是摧毁他们的重型设备——那很难做到——而是骚扰他们的作业人员,摧毁他们的辅助设备,比如发电机、燃料车,或者……干掉他们的现场工程指挥官!让他们不敢肆无忌惮地昼夜施工!”
他看向越塔:“越塔,你需要提供尽可能准确的时间节点。比如他们换班、用餐,或者设备需要暂停加油、维护的时机!”
“我可以尝试监听他们的后勤通讯频段,应该能找到规律!”越塔立刻回应。
“沙雷,你挑选最精锐的突击小组,不超过六个人。要最熟悉那片区域地形,最擅长夜间渗透和游击战术的。里拉,你负责带队。”卡沙的命令清晰而果断,“任务目标:利用夜色掩护,从3号或7号隐蔽出口潜入地表,接近至有效射程,使用火箭筒、狙击步枪和预设遥控炸弹,对预定目标发动突然袭击。攻击时间必须控制在三分钟以内,无论战果如何,必须立刻撤离,从预定路线返回地道。绝对不能被咬住!”
“明白!”里拉和沙雷同时应道,两人的眼中都燃起了战斗的火焰。这是绝境中的反击,是向死而生的赌博。
“这次行动,代号‘鼹鼠的尖牙’。”卡沙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我们要让伊斯雷尼人知道,即使是在地底,我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猎物。我们的牙齿,依旧能撕下他们一块肉!”
行动计划迅速制定,细节被反复推敲。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一次风险极高的行动,成功的概率或许不到一半。但没有人退缩。因为这是为了争取那渺茫的、却必须去争取的生机。
在里拉和沙雷离开去挑选队员、准备武器弹药后,卡沙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地图前。地表的钻探声依旧如同跗骨之蛆,透过地层不断传来。他抬起头,看着地图上那片即将爆发战斗的操场区域,眼神深邃。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鼹鼠的尖牙”能否奏效?即使奏效,又能为他们争取多少时间?而在这一切的背后,那条真正的“生路”,又究竟在何方?
悬念,如同地道中弥漫的潮湿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