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官道泥泞不堪,车辙印被冲得七零八落。十八骑不得不放慢速度,在泥泞中艰难前行。马腿时不时陷进深坑,溅起的泥浆能糊人一脸。
苏清栀第三次抹掉脸上的泥点时,终于忍不住了:“王爷,咱们能不能换条路走?”
“这是最近的路。”墨临渊策马走在她身侧,“绕路要多花半天时间,赶不上截货。”
“但照这个速度,马腿都得跑折了。”苏清栀看了眼自己那匹枣红马,马儿正费力地从泥坑里拔出前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匹好马市价五十两,跑废了您赔吗?”
墨临渊瞥她一眼:“记李崇山账上。”
“行。”苏清栀点头,“那再加一笔——我的衣裳。这身衣裳是云锦的,一匹二十两,裁衣工钱五两,现在沾满泥点洗不干净,折旧费算十两。总共三十五两,记好了。”
云崖跟在后面,听着这两人一本正经地算账,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又走了约莫三里,前方出现岔路口。一条继续往北,是去京城的官道;另一条往西,是条小路,路况看起来更差,但似乎没那么泥泞。
“走小路。”墨临渊当机立断。
“您确定?”苏清栀眯眼打量那条小路,“看着像是猎人踩出来的,万一迷路——”
“不会迷路。”云崖突然开口,“我认得这条路。三年前追一伙流寇时走过,能通到西郊,比官道近二十里。”
她说得笃定,墨临渊便不再犹豫,带头拐上小路。
小路果然好走些。路面虽然狭窄,但铺着碎石,不易打滑。两旁树木茂密,枝叶上的雨水不时滴落,打在头盔上“嗒嗒”作响。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传来流水声。是条小河,河面不宽,但水流湍急。河上有座木桥,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桥板朽坏,绳索松动。
“这桥……”苏清栀勒住马,“能过人吗?”
“试试。”墨临渊下马,走到桥边,用力踩了踩桥板。木板发出“嘎吱”的呻吟,但没断。他又检查了绳索,虽然磨损严重,但还算结实。
“一次过一匹马,人步行。”他做出判断,“云崖,你先带五个人过去,在对岸警戒。”
“是。”
云崖选了五个暗卫,牵着马小心翼翼上桥。桥身晃晃悠悠,每走一步都让人心惊胆战。但六人六马都平安过去了。
轮到苏清栀时,她刚踩上桥板,就听见“咔嚓”一声轻响——脚下那块木板裂了条缝!
“小心!”墨临渊一把抓住她手腕。
苏清栀稳住身形,低头看了看裂缝,又看了看桥下湍急的河水,忽然说:“王爷,您说这桥要是塌了,我掉下去淹死了,抚恤金怎么算?”
“……”墨临渊额角青筋跳了跳,“你能不能想点好的?”
“我这是未雨绸缪。”苏清栀理直气壮,“一条命按一百两算,但我是王妃,身份加成,至少一千两。再加上您可能因此伤心过度,产生精神损失,再加五百两。总共一千五百两,记得给我爹。”
墨临渊气笑了,直接把她拦腰抱起:“闭嘴,过桥。”
“诶你放我下来——”
“再吵就把你扔河里。”
苏清栀立刻闭嘴。
墨临渊抱着她,脚下如履平地,几个起落就到了对岸。放下她时,还顺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不重,但足够表达不满。
苏清栀站稳后,第一件事就是掏出小本本记了一笔:“肢体接触劳务费,十两。”
云崖在一旁默默转过头,肩膀微微抖动。
最后一批暗卫过桥时,意外还是发生了。一匹马的蹄子踩穿了朽木,整条腿卡了进去,马儿受惊嘶鸣,疯狂挣扎。桥身剧烈摇晃,绳索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砍断绳索!”墨临渊厉喝。
但已经晚了。只听“轰”的一声,桥从中断裂,连人带马坠入河中!河水湍急,瞬间就把落水的人和马卷向下游。
“救人!”苏清栀想都没想就往河边冲。
墨临渊拦住她:“我去。你待着。”
他纵身跃入河中,水性极好,几个起伏就追上了落水的暗卫。那暗卫死死抓着马缰,正在水里扑腾。墨临渊抓住他衣领,奋力往岸边游。
其余暗卫也纷纷下水接应。一番折腾,人和马都被救了上来,但都灌了一肚子水,狼狈不堪。
落水的暗卫叫张虎,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此刻趴在岸边咳嗽,咳出来的都是混着泥沙的河水。他的马更惨,前腿骨折,站不起来了,卧在地上痛苦地嘶鸣。
苏清栀蹲下身检查张虎的情况,确定没有内伤,只是呛了水。她又去看那匹马,骨折处已经肿起,显然没法再走了。
“王妃……”张虎红着眼圈,“属下的马……”
“马没事,能治。”苏清栀打断他,“骨折接上,养三个月就好。但这三个月它不能干活,得吃好的,一天饲料钱算二十文,三个月一两八钱。医药费算五两。总共六两八钱,记李崇山账上。”
她说得轻描淡写,张虎却愣住了:“王、王妃,这马……还救?”
“为什么不救?”苏清栀已经开始准备接骨的工具,“五十两买的马,救活了还能用二十年。六两八钱换五十两,这买卖不亏。”
她从药箱里掏出木板、绷带和药膏,动作麻利地给马接骨、固定、上药。那马似乎通人性,全程忍着疼,只偶尔低低嘶鸣一声。
处理完马,她又给张虎把了脉,开了副驱寒压惊的方子:“回去抓药,三碗煎一碗,喝三天。药钱算我的。”
张虎眼泪“唰”地掉下来:“谢、谢谢王妃……”
“别谢我。”苏清栀摆摆手,“要谢就谢你自己命大,没淹死。一条命一百两呢,省钱了。”
她说完站起身,才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她。暗卫们眼神里多了些什么,不是敬畏,是……暖意。
墨临渊走到她身边,湿透的玄衣还在滴水。他低头看她,声音很轻:“你总是这样。”
“哪样?”
“嘴上算着账,心里揣着人。”
苏清栀耳根微热,别过脸:“我那是怕亏本。”
“嗯。”墨临渊应了一声,没再戳破。
桥断了,队伍只能沿河往下游走,寻找能涉水的地方。河水虽然湍急,但有几处河面较宽,水流平缓,可以骑马过去。
又走了两里地,找到一处合适的浅滩。正准备过河时,云崖突然抬手示意:“等等。”
她下马,蹲在河边,盯着水面看了片刻,又伸手捞起一截漂浮的枯枝。枯枝上缠着些水草,还有……半片黑色的布料。
“有人从这里过河。”云崖站起身,“不超过一个时辰。看布料质地,不是普通百姓,像是……军中的夜行衣。”
墨临渊接过那片布料,仔细端详:“是李崇山私军的制式。他们也在往西郊赶。”
“看来截货的消息走漏了。”苏清栀皱眉,“或者说,李崇山本来就安排了多批人手,分批运送‘货物’。”
“有可能。”墨临渊把布料收好,“加快速度,必须在他们之前赶到乱葬岗。”
队伍再次出发,这次速度更快。马匹在浅滩涉水而过,溅起大片水花。过了河,小路逐渐变宽,远处能看见炊烟——是西郊的村落。
天色渐晚,夕阳西沉。墨临渊找了处隐蔽的林子,让队伍休整。马需要喂草料,人也需要吃干粮。
苏清栀借着最后的天光,重新清点药箱里的东西。破障丹还剩十颗,醉仙散三包,百花齐放半桶,银针……只剩七根了。
“不够。”她低声自语。
“什么不够?”墨临渊走过来,递给她一块干粮。
“药不够。”苏清栀接过干粮咬了一口,“乱葬岗那种地方,阴气重,邪祟多。光靠破障丹,护不住所有人。而且李崇山的人肯定有备而来,硬拼我们吃亏。”
“你有什么打算?”
“智取。”苏清栀咽下干粮,“乱葬岗地形复杂,适合设伏。我们可以提前布陷阱,等他们送货的人到了,先放倒一批,再逼问货物下落。”
她顿了顿:“不过需要时间布置。我们得比他们早到至少两个时辰。”
“现在离子时还有四个时辰。”墨临渊估算了下距离,“快马加鞭,一个时辰能到乱葬岗外围。剩下三个时辰,够布置吗?”
“够。”苏清栀点头,“但需要材料——朱砂、黑狗血、桃木钉,这些镇邪的东西。”
“这些东西……”墨临渊皱眉,“荒郊野岭,上哪儿找?”
“我有。”云崖突然开口。
众人看向她。她从马背上的行囊里掏出个小包袱,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摆着朱砂粉、几个小瓶(看样子是血),还有一捆削尖的桃木钉。
“你随身带这些?”苏清栀惊讶。
“习惯了。”云崖淡淡道,“追邪祟追多了,总会备着点。”
苏清栀拿起一瓶“血”闻了闻,确实是黑狗血,新鲜度不超过三天。她看向云崖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
但眼下不是追问的时候。她收下材料,开始分配任务:“到了乱葬岗,云崖带五个人布阵,主要在入口和几条必经之路。王爷带五个人埋伏在制高点,用弓箭策应。我带剩下的人,在货物交接点附近设陷阱。”
“你呢?”墨临渊盯着她,“你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苏清栀拍了拍药箱,“我还有它们。”
墨临渊还想说什么,云崖开口了:“让她去吧。论用毒和设陷阱,我们都不如她。”
这话说得直白,但没人反驳。这一路走来,苏清栀用毒的手段大家有目共睹。
墨临渊最终妥协:“小心。别硬拼,不对劲就发信号。”
“知道。”苏清栀从怀里掏出最后三枚信号钱,“省着用,一枚成本十两呢。”
众人:“……”
休整完毕,队伍再次出发。天黑透了,月亮被云层遮住,只有零星几颗星星。好在云崖对这条路熟,闭着眼都能走。
一个时辰后,前方出现一片连绵的丘陵。月光偶尔从云缝漏下,照出丘陵上密密麻麻的坟包和歪斜的墓碑——乱葬岗到了。
空气中弥漫着腐叶和泥土的气味,隐约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夜枭在枯树上叫唤,声音凄厉。
苏清栀下马,深吸一口气。她能感觉到,这里的阴气比白雾谷还重。不是瘴气,是死气——无数亡魂聚集形成的死气。
“破障丹,现在含。”她分发丹药,“含在舌下,慢慢化。药效能撑六个时辰,足够我们完事。”
众人服下丹药,那股胸闷的感觉果然减轻了。
按照计划,云崖带人布阵去了。墨临渊带人爬上乱葬岗西侧的山坡,那里视野开阔,能俯瞰整个交接区域。苏清栀则带着剩下的暗卫,摸向乱葬岗深处——根据信件提示,交接点在一座塌了半边的土地庙前。
土地庙破败不堪,庙门只剩半边,里面供着的神像缺胳膊少腿。庙前有片空地,地上散落着纸钱和香烛,显然常有人来祭拜。
苏清栀仔细检查空地周围,很快发现了问题——土地庙后方的坟堆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泥土是新的。她示意暗卫挖开。
挖了不到一尺,铁锹碰到了硬物。是个木箱,不大,但很沉。打开一看,里面全是兵器——弩箭、短刀、还有……火药!
“李崇山在私运军火!”暗卫低声惊呼。
“不止。”苏清栀检查那些兵器,“弩箭是军制,但刻印被磨掉了。短刀是江湖路子,但锻造工艺精良。火药……分量足够炸平这座庙。”
她脸色凝重起来。如果“货物”是军火,那李崇山谋逆的证据就确凿了。但问题是,这些东西为什么要运到乱葬岗?这里离京城还有二十里,既不隐蔽也不方便运输。
除非……这里不是终点,只是个中转站。
“把箱子原样埋回去。”她下令,“注意,恢复原状,别让人看出动过。”
暗卫们照做。刚埋好箱子,远处传来马蹄声——有人来了!
苏清栀打了个手势,众人迅速隐蔽到土地庙后的坟堆间。她自己也躲到神像后面,透过破窗往外看。
来了五匹马,马上都是黑衣人,蒙着脸。为首的跳下马,走到空地中央,掏出个火折子晃了三下——是暗号。
很快,另一个方向也传来马蹄声。这次来了三匹马,押着一辆马车。马车没有车夫,马匹自己拉着车走,车厢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
“货呢?”先到的那边问。
“车里。”后来者指了指马车,“验货吧。”
黑衣人掀开车帘。月光照进车厢,苏清栀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不是军火。
是人。
七八个年轻女子,被捆着手脚,堵着嘴,缩在车厢里。她们眼神惊恐,拼命挣扎,但发不出声音。
苏清栀瞳孔骤缩。
这就是“货物”?李崇山抓这么多女子做什么?难道……
她突然想起云崖的话:“李崇山一直在搜罗有特殊体质的人。”
这些女子,很可能都是纯阴之体!
“数目不对。”黑衣人清点完后,声音冷了下来,“说好十个,怎么只有八个?”
“另外两个在路上病死了。”后来者解释,“这八个都是好的,验过了,全是纯阴。”
“死了?”黑衣人冷笑,“李大人说了,少一个,扣三成货款。你们自己看着办。”
双方争执起来。苏清栀趁机仔细观察那些女子,忽然发现其中一个很眼熟——是之前在黑石镇失踪的一个绣娘!阿依娜提过,镇上有三个姑娘莫名其妙不见了,官府查了一个月没结果。
原来是被抓到这里来了。
她握紧了拳头。这笔账,又多了一笔。
争执最终以后来者让步结束。黑衣人开始卸货,把女子们一个个拖下马车。女子们挣扎得更厉害了,但被死死按住。
就是现在!
苏清栀朝埋伏在暗处的暗卫打了个手势——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