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散落在林雨瑶的床前,也落在程锦云踉跄不稳的肩头。他一身簇新的探花郎锦袍,本该是鲜衣怒马、春风得意的时节,此刻却沾满了泥污,像是被暴雨打蔫的纸鸢,摇摇晃晃扑到床边,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着林雨瑶枕边那支半枯的白梅香,刺鼻又酸涩。程锦云垂着头,额前的发丝凌乱地遮住眼睛,只听见他喉咙里滚出细碎的呢喃,起初像蚊蚋振翅,渐渐便成了压抑不住的嘶吼:“你知道我恨你吗?林雨瑶——不,母亲……你知道我有多恨你这‘商户女’的身份吗?”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里面翻涌着积压了近二十余年的怨怼与不甘。“五岁那年,我穿着你亲手绣的锦缎袄子去私塾,同窗指着我的后背笑,说‘看啊,那是商户娘养的小崽子’;七岁生辰,你给我摆了满桌的精致点心,先生却当着众人的面说‘商贾之家,终究是铜臭熏心’。我穿得好是错,吃得精是错,就连束发的玉簪,都要被人编排是你用银子堆出来的体面!”
他双手撑在床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腹死死抠着床柱裂纹,像是要把那些年的委屈都嵌进去。“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十岁那年我发高热,昏迷三天不醒,是你跪在国子监夫子的门前,从日出等到日落,额头磕得全是血泡,才求来夫子破例收我入学。可那又怎样?我寒窗苦读十二载,今年殿试策论引经据典、针砭时弊,中了探花郎,凭的是我自己的才学!不是你那点商户家底换来的!”
说到此处,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悲凉的讽刺。“可旁人不这么想。就因为你是商户出身,我们堂堂伯府,竟被京城里的勋贵圈私下称作‘靠女人吃饭的破落户’!还有你那‘大善人’的名声,遍布京城的粥棚、接济贫女的绣坊……你以为父亲真的喜欢听人夸你贤良?他把心尖尖上的女人养在外面多年年,连抬进府做个妾室都不敢,就怕坏了你’的贤名,毁了伯府‘清白家风’的人设!”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直到去年秋天,父亲遇上了平安郡主。那位金枝玉叶的贵人,眼里没有丝毫对商户的鄙夷,反而赞父亲文采斐然。他们私下定了情,甚至计划着要奏请陛下,让郡主做平妻——你知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有多高兴吗?我终于要有一个拿得出手的母亲了!一个能让我在勋贵子弟面前挺直腰杆的母亲!”
“然后呢?”他像是在问林雨瑶,又像是在问自己,语气骤然软了下来,眼底泛起水光,“前天殿试放榜,我中了探花,站在宫门前接受百官道贺,竟被长公主一眼相中,说要招我做驸马。那一刻,我觉得天上的馅饼都砸在了我头上——父亲娶郡主,我尚公主,从此以后,谁还敢再说我们程家是靠你这个商户女活着?谁还敢嘲笑我是‘商户子’?”
“所以我想你死。”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破了屋内压抑的空气。“你病了半个月,缠绵病榻,气息奄奄,这简直是天赐的机会。我让人在你日常喝的汤药里加了慢性毒药,只等你‘病逝’,就能给父亲和郡主腾出位置,也能让我风风光光做我的驸马爷。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他俯下身,凑近林雨瑶苍白的脸颊,声音温柔得可怕,像是在诉说什么私密一样:“昨天,我亲自去你房里,拿着那碗掺了剧毒的汤药,想亲手灌你喝下。可你拉着我的衣袖,气若游丝地说‘锦云,我想再看看伯府的院子,看看你小时候住过的那间暖阁’。我心软了,或者说,我觉得你反正活不长了,何必急在一时?我相信你自己会喝的——毕竟,你从来都那么‘懂事’,不是吗?”
说到这里,程锦云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终于砸落在林雨瑶的手背上,冰凉一片。“可我后悔了。在听到你咽气的那一刻,我正在前院接受下人恭贺,可心里像是被人掏空了一块,疼得我喘不过气。我疯了似的跑到你以前带我住过的那个小院子——就是你刚嫁进伯府时,嫌主院冷清,特意布置的那间。院子里的石榴树还是你亲手栽的,如今已经枝繁叶茂;窗台上的青花瓷瓶,还摆着你当年给我做的布偶;甚至连床榻边的小凳子,都是你怕我摔着,特意让人矮了三寸……”
他捂住脸,呜咽着说不出话来。“那些日子有多温暖啊……冬天你把我的手揣进你的怀里暖着,夏天你整夜扇着扇子给我驱蚊,我读书晚了,你总会端来一碗温热的莲子羹,说‘锦云,别累着’。可我呢?我嫌你手上有铜臭味,嫌你说话带着商户的市侩,嫌你给我的关爱太廉价……我不止一次看到你偷偷躲在帐子后面哭,可我心里想的,全是‘活该’——谁让你答应了要照顾我一辈子?这都是你该付出的代价!”
“是我的虚荣心害了你。”他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望着林雨瑶紧闭的双眼,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你把私房钱拿出来给我请最好的先生,你为了让我在国子监不受欺负,悄悄给同窗的父母送礼物,你甚至为了我的前程,主动去跟那些看不起你的勋贵夫人打交道……可我不想承认,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你赎罪,赎罪你毁了我‘高贵’的出身。”
“母亲,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抓住林雨瑶冰冷的手,一遍遍地摩挲着,像是要把她唤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就看一眼……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做你的儿子,再也不嫌弃你,再也不惹你生气,我会让你做天底下最体面、最幸福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