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的日子总是很慢,慢到一片云要从南天门飘到瑶池都需要三日的功夫。
最让他欢喜的是,这些日子里,她再未提起过那个名字。
没有飞蓬将军,没有神魔之井的战事,没有那些让他心口发紧的牵挂。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神树,只剩下他们之间无声的陪伴。
神树神树,她醉醺醺地抱着树干,像只偷腥的猫儿,我今天可是把百花仙子的陈年佳酿都喝光啦......
李莲花在心底轻笑。那笑意从树心最深处泛起,如春水般漾开层层涟漪。他最喜欢夕瑶这般模样,比平日里端着神女架子时可爱得多。神树的一片叶子轻轻拂过她的鼻尖,带着几分宠溺的责备。
你别告诉别人呀......夕瑶迷迷糊糊地蹭着树皮,我就告诉你一个......
这样的午后,李莲花能陪她耗上整个时辰。直到夕瑶靠着他沉沉睡去,他才会悄悄用枝叶为她遮住过于刺眼的阳光,那动作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有时他忍不住凝出虚影,极轻地吻过她的发梢。那些偷来的亲密,是他在无尽岁月里最珍贵的收藏。每一次触碰都让他的灵识战栗不已,既愧疚于自己的僭越,又贪恋这片刻的温存。
他记得每一个细节:她睡梦中微翘的唇角,偷喝琼浆时沾着酒渍的唇珠。每一个瞬间都刻进年轮深处,成为支撑他度过漫长孤寂的养分。那些细碎的时光,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他一一拾起,串成照亮永恒黑暗的珠链。
他本以为,这样偷来的时光,可以持续到永恒。
李莲花常常这样想。作为一棵树,他能给的陪伴如此有限,可夕瑶她会和他说悄悄话,会在他身上系满祈福的丝带,会靠着他一睡就是一整天。但这样也很好。他对自己说。至少此刻她是完全属于他的,只有他和她,在永恒的时光里相守。
直到那一日,神界的晨曦凝固在琉璃瓦上。
当执法天官的身影割裂晨曦时,夕瑶正将一片枫叶收进袖中。
神女夕瑶——
天官展开的卷轴流淌着熔岩般的文字:
私取神树之实,干预下界轮回,触犯天条。依律......
毁去仙体,神魂化作亿万精灵,永世镇守神树根基,不得复形。
不得复形四个字像淬毒的银针,一根根刺入李莲花的年轮深处。他感受到树心最柔软处迸裂的剧痛——那处永远为她保留的位置,此刻正在渗出琥珀色的树脂。
是我给她的...他的灵识在年轮间疯狂冲撞,震得整棵树簌簌作响,要罚就罚我!罚我啊!那无声的呐喊在树干中回荡,却无人听见。
神树开始剧烈地颤抖。不是风的吹拂,而是从根系开始的、绝望的痉挛。枝条像痛苦的手臂般挥舞,叶片相互摩擦发出呜咽。树根深处传来玉石俱碎的脆响,那是他积攒万年的灵力在逆流。
夕瑶在审判中微微晃了晃。她抬起头,对神树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比晨曦最薄的光晕还要易碎。指尖轻轻蹭过粗糙的树皮,那笑容里藏着千言万语:别怕,这是我的选择。只是......舍不得你。
在这一刻,她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悲伤。她记得飞蓬——那个值得尊敬的挚友,她相助是出于道义。但还有一种更深的牵挂,是对神树的。这些年来,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和一个很重要的人。有个约定,一个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约定......她只能凭着本能,轻轻蹭着树皮,无声地道别:对不起,要失约了......
当诛神雷光从天官掌心涌出时,李莲花闻到了魂魄烧焦的气味。那不是闪电,而是亿万根燃烧的银针,带着天道无情的意志,要将他的月光碾成齑粉。
于是他开始燃烧。先是千年积攒的灵力像岩浆般沸腾,接着是那些偷来的吻从记忆深处翻涌而出——她睡梦中微翘的唇角,她偷喝琼浆时沾着酒渍的唇珠......每一个瞬间都化作燃料。最后,他点燃了李莲花这个存在本身。
轰——
一道染着血色的灵体冲破树身的束缚!那不再是虚幻的影子,而是一个眉目清晰的青衣男子。
他的衣袂在雷光中翻飞如残蝶,身体因为强行凝聚而不断迸裂出光痕,却依然张开双臂,用后背挡住所有伤害,目光死死锁住身后的夕瑶——那眼神里翻涌着绝望、不舍,还有藏了万年的深情。
夕瑶在强光中眯起眼睛。这个陌生的灵魂...为什么带着让她心口发疼的熟悉?那萦绕在他周身的温暖,分明是她每个深夜依靠的港湾;那破碎却坚韧的气息,分明是她倾诉心事时温柔的倾听。
在雷光触及她眉心的瞬间,破碎的记忆终于完整——她想起来了!那个会温柔回应她每一句傻话的声音......那个在她做噩梦时轻轻安抚她的存在......那个被她遗忘却始终守护着她的——神树哥哥!
她的身体开始透明,从指尖开始化作流萤。在彻底消散前,她努力抬起已经半透明的手,泪水终于滑落。她望着那个连轮廓都在燃烧的灵体,用尽最后力气问出那句迟了万年的追问:
“原来...是你啊...”
“我的神树...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声音像雪花落在琴弦上,刚响起就碎了。
下一刻,她的身躯彻底迸裂成亿万枚含着月光的精灵。它们像一场突然逆流的星河,在空气中挣扎着盘旋,每一只精灵都映着她最后的神情——温柔的、困惑的、还带着未问完的期待。
不——!!!李莲花的灵体发出树木断裂般的哀鸣。她想起了!她终于完整地想起来了!那个称呼,那个他等待了万年的称呼......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在他即将永远失去她的时候?那些说不出口的爱恋,那些只能在暗处偷来的亲密,那些他以为永远得不到回应的深情......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将他的灵魂寸寸凌迟。
她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还没来得及说——那个在她憧憬他化形时,就在心中许诺了千万遍的名字;那个随着她的呼吸,在年轮里默念了亿万次的名字;那个他偷偷准备,想着要在月华最好的夜晚,穿着最好看的衣裳,亲口告诉她的名字——
李莲花。
是那个陪她数了亿万次星辰,藏起她掉落的每一根发丝,在她熟睡时用虚影吻过她睫毛的李莲花啊!
他疯狂地扑向那场精灵之雨,手指穿过那些光点,却只捞到满手空无。有只小精灵停在他掌心,闪烁着她终于明悟时的泪光,转瞬就沉入地底。
看着最后一只精灵沉入黑暗,他忽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灵体开始像烧坏的绸缎般剥落,边缘卷起焦黑的光屑。既然不能同生,那便共死。既然无法长相守,就让这份深情随她一同葬在永恒的黑夜里。
在彻底消散的前刻,他化作最后一道微光,扑向神树最深处的年轮……“小夕瑶……”他用魂飞魄散换来最后一声呼唤,气若游丝,却带着血泪的烙印,“我叫……李莲花啊……”
神树在他灵体湮灭的刹那,所有叶片瞬间枯黄。树皮上渗出猩红的汁液,像一场永远流不尽的血泪。
而沉入地底的亿万精灵中,有一枚格外明亮的萤火,总在深夜试图向上飞翔。
仿佛还在寻找,那棵会为她垂下枝条的树,那个她刚刚完整想起却已永远失去的......神树哥哥。
天地阖眼,万物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