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莫要咄咄逼人。百里东君缓步而入,目光扫过二人,在李相夷脸上停留片刻,气色稍复,但根基犹虚。既入雪月城,便是客。来历如何,若不便言,不必勉强。
李相夷微微抬眼,一碗热粥入腹,说话也多了几分力气,对上百里东君的目光,感受到那份清冷下的关怀,缓声道:在下李相夷,这位是赵敏。我们…自海外而来。
百里东君并未深究,只是淡淡道:神医已在路上。在此之前…他目光落向一旁的棋盘,小兄弟体力若还支撑得住,可愿手谈一局?
赵敏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看向李相夷的目光中担忧更甚。
她深知他此刻全凭意志强撑,一碗薄粥带来的暖意,如何能抵消碧茶之毒蚀骨灼经的折磨,与三日水米未进的双重消耗——这剧毒本就以散功为要,此刻他体内仅存的一成扬州慢内力,不过是护住心脉的最后屏障。
李相夷却知这是不动声色的试探。他略一颔首,声音平稳:固所愿也。在赵敏下意识的虚扶下,他缓步移至棋枰前坐下。
仅仅是这个动作,便让他气息微乱,不得不借着整理衣摆的瞬间暗自调息,生怕牵动毒性,耗损那点仅存的生机。
棋局伊始,李相夷落子尚显迟缓,时而指尖微顿,似在凝聚精神。
一步、两步……棋至中盘,那属于昔日四顾门主的纵横开阖,与十年李莲花的机变老辣,渐次苏醒,于方寸之间展露锋芒。
布局精妙,算路深远,时而如少年意气,锐不可当,时而如老僧入定,沉稳如山。
然而,就在一着关键的长考之后,他正欲抬手,手臂却几不可察地一颤,指尖的白子险些滑落。
一直静立旁观的赵敏,几乎是同时上前半步,看似随意地将一杯温水递到他手边,另一只手则稳稳地、不着痕迹地托了一下他的肘部。
喝口水。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寻常关切。
李相夷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借着这短暂的支撑,稳住了身形和气息,随即那枚白子稳稳落入预定之位,一子定乾坤。
百里东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眼中讶色与了然并存。
他并未点破,只是随之落下一子。一局终了,竟是和棋。
好棋艺。百里东君唇角微扬,露出一丝难得的真切笑意,心神激荡之下,犹能算无遗策,小兄弟非常人也。
司空长风放下酒壶,笑道:能得大哥如此评价,看来这两位客人,很对雪月城的脾胃。
恰在此时,药童来报:城主,辛神医到了!
一位白发老者龙行虎步而入,目光如电,直射李相夷:让老夫看看,是何等奇毒!
辛百草三指搭上李相夷腕脉,闭目凝神。室内顿时静默下来,只闻窗外微风。
赵敏紧盯着神医的表情,屏住呼吸,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良久,辛百草眉头越皱越紧,口中喃喃:奇哉,怪哉…此毒阴狠霸道,蚀骨灼经,先散功力再侵心脉,按理早该经脉尽断、神智昏聩…但你体内,竟有一股强大的生机内力在苦苦支撑,与毒性死死相抗……
就在他沉吟之时,李相夷因长时间保持坐姿,加之毒性与虚弱交织,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赵敏立刻上前,一只手轻轻按在他未受诊的右肩,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也防止他力竭倾倒。
辛百草猛地睁眼,目光灼灼地看向李相夷,并未在意这小插曲,反而语带兴奋:你体内的生机内力正在苦苦支撑,这内力精纯异常,韧性惊人,竟能一点点消磨毒性!这般精纯的内力,老夫生平仅见!
前辈的意思是?赵敏急问,手下力道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辛百草捋须,眼中闪烁着见猎心喜的光芒:你这内力天生克制阴毒,若老夫辅以丹药针灸,助你稳固经脉,再配合我徒儿长风的雪月城功法修炼,假以时日或可将此毒彻底化解!
一线希望如星火点亮。
李相夷沉寂已久的心湖,终被投下一颗石子,漾开波澜。
他勉力想站起身致谢,却一阵头晕目眩,身形微挫。
不急。辛百草摆手制止,目光扫过他与赵敏,你需先在雪月城静养,稳固经脉,固本培元。虚弱至此,莫说化毒,一阵风都能吹倒了。至于赵姑娘,他转向赵敏,余毒已清,但你内力需重新筑基方能精进。你二人眼下最要紧的,是调养身体。
司空长风闻言笑道:辛老所言极是。既如此,二位不如便留在雪月城。我观二位气度非凡,若蒙不弃,可入我雪月城门墙。
李相夷与赵敏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决断。
李相夷在赵敏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这一次,他的动作虽慢,脊背却挺得笔直,拱手道:多谢城主美意,恭敬不如从命。
百里东君微微颔首:千落,带二位去安顿,务必妥善照料。
待二人随千落离去后,司空长风脸上慵懒尽去,正色道:大哥,如何?
百里东君凝视着棋盘上未收的残局,轻声道:毒入膏肓,力竭神虚,犹能心智不乱,气度不失。李相夷…棋如其人,静水流深。赵敏灵慧果决,非寻常巾帼。此二人的到来,恐将在这北离江湖,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
司空长风颔首:确实。方才我仔细观察过他用膳时的仪态——饿了三日,接过粥碗时依旧从容不迫,连执箸的角度都分毫不乱。这份刻在骨子里的教养,绝非寻常江湖客。
一直静立一旁的唐莲此时开口,语气沉稳:弟子为他们引路时注意到,李兄即便虚弱,步伐间距依旧一致,这是长期训练的本能。赵姑娘接水杯时,拇指会下意识扣一下杯壁,检验是否稳妥。这份警觉,绝非寻常人所有。
司空千落安顿好客人后恰好返回,在门口接话道:我送他们到客房时,赵姑娘先在门外驻足片刻,将屋内陈设尽收眼底才踏入。李公子虽气息微弱,但在我推开窗户时,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扫过窗外各个方位——那分明是在确认退路和环境。
三位雪月城核心人物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在绝境中不忘风骨,一个在危难中懂得分寸。百里东君指尖轻叩棋盘,此二人,恐怕会给这北离江湖带来意想不到的变数。
司空长风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轻声道:我总觉着,命运的轨迹,从他们踏入雪月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改变了。
此刻的客院中,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赵敏扶着李相夷在榻边坐下,仔细替他掖好被角。这个动作她做得有些生涩,却格外认真。
感觉如何?她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李相夷闭目调息片刻,忽然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再次闭目,这一次,他开始默默运转扬州慢内力,却发现这方天地似乎格外适合这套功法的运行。
他下意识地调整了几个细微的运气法门,竟让内力流转速度加快了些许,而且更加圆润自如。
那碧茶之毒虽仍盘踞丹田,却似乎被这改良后的扬州慢内力压制得更稳了些。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赵敏,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兴奋:郡主,你可知道……我刚才试着调整了扬州慢的运行路线,竟发现此界环境似乎格外适合这套功法。内力运转比以往更加顺畅,而且……他顿了顿,似乎能更好地压制毒性。
赵敏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深深的震撼。
她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轻声道:李相夷,你的天赋……当真骇人。寻常武者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创出一套功法,你却能在重伤之下,仅凭本能就改良了自己的绝学。
她这才真正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一直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
环顾这间陈设清雅、温暖安稳的客房,又望向窗外雪月城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一种久违的安定感悄然漫上心头。
自海上漂流至今,这是他们第一次不必担心下一刻就会葬身鱼腹,第一次感受到切实的。
总算……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唇角牵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暂时不必做那海上饿殍了。
李相夷闻言,嘴角也微微扬起。他依旧闭着眼,像是积蓄着力气,半晌才低声道,带着一丝自嘲与释然:郡主所言极是。能活着喘口气……便比什么都强。
窗外灯火温然,映照着两道终于得以在风雨中暂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