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莲花楼内灯火初上。
李莲花正低头整理药箱,刻意避开褚璇玑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
“刺啦——”
轻微的布料撕裂声伴着她的轻呼一同响起。他抬头,见她新买的鹅黄色衣裙袖口被窗棂毛刺勾破了一道小口。
她拎着破损的衣袖茫然望来,眼巴巴的样子,像只不知所措的小动物。
李莲花在心里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取出了针线匣。
罢了,躲得过眼神,躲不过这些日常琐碎。“过来吧。”他在灯下坐下,朝她招手。
褚璇玑抱着衣裙小跑过来,搬了个小凳子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托腮,安静地看着他飞针走线。
灯火柔和,将他低垂的眉眼勾勒得格外温润。
“莲花花。”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你好厉害。”
李莲花手指一顿,嘴角微扬却故作淡然:“缝个衣服而已,算什么厉害。”
“就是厉害。”褚璇玑语气执拗,掰着手指数,“你还会看病、修房子、做饭……你真好。”
他听着这直白纯粹的夸奖,笑意从眼底悄然蔓延至眉梢。
她看着他笑,自己也弯起了眼睛,语气理所当然:“你真好看。”
“噗——”李莲花忍不住轻笑出声,耳根泛红,心里的愉悦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他低下头,掩饰性地加快手上动作。
翌日,李莲花起得大早,神清气爽。
想到昨夜璇玑亮晶晶的眼睛和热忱的夸奖,他准备早饭时不禁哼起了小曲,特意多煎了个蛋,把粥熬得格外香甜。
出诊时他难得地和颜悦色,连最唠叨的病人都耐心十足。回来的路上,他还破天荒地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想着那丫头应该会喜欢。
傍晚归来,远远便看见狐狸精在院子里兴奋地跑来跑去,嘴里竟叼着个陈旧的香囊。
褚璇玑跟在后面好奇地追着:“狐狸精,那是什么?给我看看?”
狐狸精以为是在游戏,跑得更欢,一溜烟窜到河边。璇玑追过去,眼看要追上,狐狸精一个急转弯,嘴一松——那香囊直直掉进了河里!
“啊!”璇玑轻呼一声,未及思索便涉水去捞。她记得这是莲花花的东西,他的东西,就不能丢。
“站住!”
李莲花脸色骤变,连刚买的糖炒栗子都失手掉在了地上。
他心绪大乱,情急之下施展出久未动用的婆娑步,身形如电般扑至河边,鞋袜浸了水也全然不顾,一把将齐腰深水处的璇玑拦腰抱回岸上。
“你做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怒,“不要命了吗?为个旧香囊就往河里跳?”
璇玑被他吼得一怔,湿发贴在脸颊上,却还指着河面:“可是……那是莲花花的东西……”
“什么你的我的!”李莲花打断她,声音因后怕而微微发颤,“哪有你重要!”
这话脱口而出,两人都愣住了。
他看着怀里湿透的人儿,又望向被水流迅速卷远的香囊,一个清晰的念头猛地撞进心里。
这心思干净如白纸的姑娘,只因为是他的东西,就甘愿以身涉险。
那是阿婉送的香囊,曾是他无比珍视的念想。可此刻看着它被冲走,除了一瞬间的怔忡,竟再无半分惋惜。
反倒是她险些出事,才让他尝到了肝胆俱裂的滋味。
直到此刻他才看清——不是还记着,是早就放下了,连这放下的过程,都悄无声息。
他沉默地将褚璇玑抱回莲花楼,先把她放在椅子上,转身便去生火烧水。“水很快就好,你去里面等着,先把湿衣服换下来。”他尽量让语气保持平静。
褚璇玑乖乖应了,抱着干布巾去了隔间。
听着里面换衣服的窸窣声,李莲花深吸一口气,走到木盆边收拾她换下的湿衣。
他熟练地将外衫、裙子分开浸泡,目光扫过那几件素雅柔软的贴身小衣时,指尖几不可察地微顿。
不要问他为何知道肚兜和亵裤需得与外衣分开洗,问就是经验之谈。
起初他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洗一件肚兜比与高手过招更耗心神。
可这事,一回生,二回……依旧面热,但架不住次数繁多。
从最初的羞窘难安到后来的硬着头皮,如今他已能面不改色地将这些私密衣物单独拣出,用最柔和的皂角在清水中轻轻揉搓。
整整两个月了。
曾经的天下第一,如今的江湖游医,愣是被这寻常日子磨成了浣衣高手。
他将揉搓干净的衣物拧干,目光扫过角落里存放干净布条与棉花的抽屉,动作顿住,脸上掠过一丝混杂着尴尬、怅然与不得不为之的复杂神色。
他不仅洗了两个月的衣裙肚兜,前几日,还照着医书所言,偷偷缝制了几条月事带。
璇玑初次经历此事时,捂着肚子脸色苍白,满眼茫然地望着他。
那一眼纯粹的依赖,瞬间冲散了他所有窘迫。他叹了口气,将那些针脚歪歪扭扭的月事带,同她干净的贴身衣物放在了一处。
他直起身准备去取晾衣竿,目光掠过自己略显粗糙的手掌。
就是这双手,能号出最精微的脉象,能使出精妙的剑招。
也是这双手,在深夜灯下,笨拙而专注地为她制作那些,本绝不该由他准备的物事。
那一刻,心中没有半分旖念,唯有沉甸甸的、混杂着酸软的责任感。
他得照顾好她,在这个她无所依凭的世间。
思绪不由飘远——这具被碧茶之毒侵蚀、不知还能支撑多久的残破身躯……
心动吗?是心动的。
可正因心动,才更觉酸楚。
自身已是朝不保夕,拿什么去堪配灵秀通透的她?
即便她来历成谜、不谙世事,在他眼中也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而非他这样连未来都不敢奢求的将死之人。
一股深切的、带着苦涩的自卑感攫住了他。
若是十年前,他是李相夷……念头刚起便被强行掐灭,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痛楚与不甘。
可这世上,从无如果。
他身上背着那么多罪,本不该活着,活着只为找到师兄的尸骸。
如今,他只是李莲花,一个自身难保的李莲花。
他用力闭了闭眼,将翻涌的妄念与难过死死压回心底,再睁眼时,已只剩一片沉寂的平静。
他将衣物一件件晾晒在楼后隐蔽处,看着那月白色的肚兜在微风轻拂下微微摆动,心中一片空寂。
习惯真是可怕,可怕到让他几乎要忘记,自己早已失去了放肆去爱的资格。
他摇了摇头,转身回去查看锅里的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