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喧嚣如同褪色的油彩般剥落,只余下火车轮毂碾压铁轨那单调却令人心安的“哐当”声。当雷恩·豪斯再次踏入三烟囱别墅温暖的门厅,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轻响、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黄油面包香气,如同最温和的溶剂,瞬间溶解了盘踞在神经末梢的疲惫与紧绷。他脱下沾着旅途尘埃的外套递给无声迎上来的老约翰,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伦敦混杂的古龙水和雪茄味,只有家的、纯粹的、带着海港湿气的宁静。
“先生,欢迎回来。”老约翰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缓,但那双如同精密仪表盘的眼睛扫过雷恩略显舒展的眉宇时,似乎微不可查地亮了一下,“您的房间已收拾妥当,晚餐用的清淡些?”
“嗯。”雷恩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径直走向通往卧室的楼梯。
连续几日的深度睡眠,加上归途中专利费锚点那如同温泉般持续滋养灵性的暖流,意识海中那道来自“深海哨兵”的、如同冰封峡谷般的裂痕,其边缘的寒意终于肉眼可见地被消融、弥合了一丝。这并非奇迹,仅仅是喧嚣褪去后,锚点得以全力运转的自然结果。
清晨的阳光穿透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在擦得锃亮的橡木长餐桌上投下金色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食指大动的鲜香。
“哥!快尝尝!陈二师傅疯了!”玛丽安·豪斯穿着羊毛格子裙校服,金棕色的长发扎成蓬松的马尾,正迫不及待地用银勺搅动着面前青花瓷碗里热气腾腾的汤羹。汤汁清澈透亮,里面沉浮着饱满的虾仁、嫩滑的鸡丝、翠绿的葱花,还有一个个小巧玲珑、皮薄得几乎透出馅料粉色的馄饨。“他说这叫‘三鲜馄饨’,改良的新菜式!我的天!这汤头鲜得眉毛都要掉了!”她迫不及待地舀起一个馄饨,小心翼翼地吹着气,小鹿般的眼睛里满是惊艳的光彩。
雷恩在她对面坐下,艾米丽无声地为他奉上一碗同样的馄饨。他拿起勺子,先啜饮了一口热汤。瞬间,一股极致的、层次分明的鲜美在舌尖炸开——虾籽和鸡骨熬煮出的浓郁基底,被一丝清爽的姜味和香油的醇厚巧妙平衡,温润地滑入喉咙,带着熨帖脾胃的暖意。馄饨皮薄如纸,爽滑弹牙,内里的馅料是新鲜的猪肉糜混合着细碎的虾肉和荸荠碎,一口咬下,汁水丰盈,咸鲜交织中带着一丝清甜的回甘。
“嗯,确实不错。”雷恩微微颔首,连日奔波造成的胃部隐约不适,在这碗暖汤的抚慰下迅速消退。他清晰地“感知”到,不仅仅是肠胃,连意识海中那道冰痕都在这股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暖意熏陶下,生出几分温和的惰性。
玛丽安飞快地解决掉碗里的馄饨,用手帕擦擦嘴,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托腮,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雷恩,酝酿着某种熟悉的“风暴”。
“哥~”她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蜂蜜般的甜腻,“利物浦的春天来得可真快,你看外面,柳树都抽芽了!我的旧春装……”她用指尖捻了捻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微微发白的蓝呢子外套袖子,“去年的款式都短了一截,袖口也磨毛边了……”她故意把“磨毛边”三个字咬得特别清晰,眼神无辜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
风暴降临的前奏。雷恩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个馄饨,放下勺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从容不迫。“哦?那露西娅·班纳特小姐今年的春装是什么款式?”他抬眼,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玛丽安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声音带着点被戳破小小虚荣的羞恼:“哎呀!哥!谁要跟她比!她就是……她就是特别喜欢那些夸张的蕾丝领子和蓬蓬裙,花里胡哨的,太招摇了!一点都不符合我们大学女生的气质!”她努力挺直腰板,试图表现出对“朴素学院风”的坚定拥护。
“嗯,”雷恩表示赞同地点点头,“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他放下餐巾,看着妹妹瞬间亮起来的眼睛,补充道,“朴素大方,裁剪得体,用料舒适耐磨。不要蕾丝花边,不要繁复刺绣,更不要镶嵌什么亮晶晶的廉价水钻。颜色嘛……素雅一些,鹅黄、浅绿、或者那种温柔的灰蓝色就不错。”他精准地描绘出他心目中“朴素学生装”的画像。
玛丽安眼中的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一点点,小嘴微微撅起。朴素……意味着告别那些橱窗里让她流连忘返的、带着洛可可式褶皱和亮片装饰的华丽裙摆。但很快,她想到了露西娅穿着新裙子时那副炫耀的样子,立刻又燃起了斗志——朴素也要素雅得把她比下去!
“好嘛!听你的!”她用力点头,一副深明大义的样子。
雷恩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从西装内袋掏出钱包,递给玛丽安一张崭新的20镑钞票:“去找‘灰鸽子裁缝屋’的莫莉夫人,就说是我妹妹要做两套符合学生身份的春季常服。把你的要求跟她讲清楚,她会给你最好的建议。”
二十镑!足以让最有经验的裁缝拿出十二分的用心!玛丽安接过带着油墨清香的钞票,手指捏得紧紧的,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之前的失落烟消云散:“谢谢哥!莫莉夫人的手艺最好了!保证朴素大方又好看!”她抓起书包,像只快乐的小鸟般冲向门厅,清脆的声音回荡着:“老约翰!备车!我要第一个到学校!”
餐厅恢复了宁静。雷恩端起艾米丽重新续上的热茶,踱步来到二楼的露台。清晨的利物浦港在阳光下苏醒,巨大的蒸汽吊臂如同钢铁巨臂般缓缓移动,海风带着特有的咸腥味拂面而来,吹散了最后一丝餐点的香气。他在铺着软垫的藤椅里坐下,拿起老约翰早已放在小圆桌上的厚厚一叠报纸。
《泰晤士报》、《利物浦回声报》、《机械工程评论》……他习惯性地翻看着金融版块的专利动态和地产信息。当手指划过《世界地理与探险者月刊》时,一张占满半个版面的铜版照片瞬间攫住了他的目光。
标题是粗黑的字体: 雨季降临!黑色大陆的生命狂潮开始涌动!
照片的拍摄角度极佳,显然是在一处高地俯拍。下方的画面被一种令人窒息的、蠕动的棕褐色所淹没!数以十万计的角马(一种头像牛、身体像马、体型健壮、长着弯曲犄角的非洲特有动物)汇集成一片奔腾的、无边无际的洪流!它们密密麻麻,肩并着肩,蹄声似乎能穿透纸面,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烟云,如同大地本身在剧烈地呼吸!烟尘之上,是暴雨洗刷后铅灰色的、低垂的苍穹。几株孤零零的金合欢树在兽潮的边缘顽强挺立,更远处,隐约能看到狮群蛰伏在岩石上的剪影,以及盘旋在低空、等待饕餮盛宴的秃鹫群。
一股原始、磅礴、野性到极致的力量感,透过这张静止的照片,狠狠撞击着雷恩的视觉和心灵!
巨大的惊叹号在雷恩脑海中炸开!角马大迁徙!东非草原的生命史诗!这是他前世只能通过纪录片窥见的自然奇观!
照片下方的文字描述着: “……据我报驻桑给巴尔特派记者发回的最新消息,随着雨季的正式降临,坦噶尼喀湖流域及塞伦盖蒂草原的旱季坚冰彻底消融。生命之水唤醒了沉睡的草原,也点燃了数百万生灵体内迁徙的本能!规模空前庞大的角马群已开始集结,它们的目标是北方肯尼亚境内水草丰美的马赛马拉保护区!”
“……这将是本世纪以来规模最大的陆地动物迁徙之一!其路线跨越沼泽、鳄鱼盘踞的湍急河流、以及掠食者环伺的广阔草原,旅程充满致命危机,却也是大自然最壮丽的生死轮回……各大蒸汽邮轮公司均已开通前往蒙巴萨港的‘探险家专线’,为渴望见证这一奇观的勇敢者提供便利……”
雷恩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片奔腾的棕色海洋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报纸粗糙的纸面。伦敦谈判桌上锱铢必较的喧嚣、设计方案里精密的尺寸比例、贵妇沙龙中虚伪的香水气味……这些耗费心神的一切,此刻都被这片蛮荒草原上最原始的蹄声踏得粉碎!
远离算计! 远离图纸! 远离那些需要调动序列力量去甄别虚实的“优雅”面孔! 我需要……接近这种纯粹而浩瀚的生命力!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幼苗,在灵性被创伤和都市生活反复磋磨后,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渴望疯长出来——去非洲!去看那场真正的生命盛宴!让灵魂在那片未被蒸汽管道和符文阵列覆盖的狂野土地上,吸饱自由的风,晒透灼热的阳光!
“老约翰!”雷恩放下报纸,声音里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雀跃的果断。
管家无声地出现在露台门口:“先生?”
“准备一下,”雷恩的目光越过露台栏杆,投向港口方向那些喷吐着烟柱、即将驶向远方的巨大邮轮,仿佛已经看到了非洲草原灼热的阳光,“我要出一趟远门。目的地……黄金海岸。预订最快出发的头等舱船票。”
他顿了顿,指尖在报纸那张震撼人心的照片上轻轻一点,嘴角勾起一抹真正放松的笑意: “去看一场……真正的‘大迁徙’。顺便,”他感受着意识海中那道在“朴素”与“原始”双重抚慰下持续愈合的冰痕,“给我的‘伤势’,好好放个贴近自然的假。”
晨光中,黄铜齿轮晶体沉稳旋转,一道指向南方灼热草原的全新金线,悄然延伸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