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贺峥忽然察觉到一道视线,静默地、专注地,落在自己侧脸上。
他脚步未停,却不动声色地微微偏头,垂下目光——
正正撞进一双清亮乌黑的眸子里。
那目光太专注,带着点懵懂的执拗,像只刚睡醒的小兽,只盯着身边唯一的依靠。
贺峥心头莫名一滞,他向来不耐烦与人这般亲近,可此刻被这道目光黏着,竟没生出半分排斥,反倒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脚步却不自觉放得更稳。
他刻意等了两秒,才缓缓垂眸。
果然,那人的眼睫唰地合上,呼吸又恢复了之前的平缓,只是耳尖悄悄泛了点红,藏在发丝里。
分明是装睡。
贺峥心里了然,说不清是觉得好笑,还是被这点小伎俩勾得心头软了软。
他没戳破,继续往前走,步子放得更稳,却在过田埂缺口时,故意轻轻颠了颠手臂。
“啊!”
怀里的人低低轻呼一声,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环在他脖颈后的手臂猛地收紧,另一只原本垂着的手也下意识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抓得牢牢的,生怕掉下去。
“别装了。”贺峥的声音带了点笑意,低头看他,“醒了就自己下来走。”
怀里的人闷哼一声,脑袋往他怀里埋了埋,磨蹭了两下才不情不愿地挣着身子,慢吞吞滑下地。
可他脚尖刚沾地就趔趄了一下——原来是腿麻了。
贺峥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掌心贴着细瘦的手腕,手却稳稳托着时言肘弯,等他站稳才松开。
少年垂着头,发旋儿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柔软,后颈还粘着片不知何时沾上的柳絮。贺峥伸手摘掉那片柳絮,指尖不经意擦过温热的皮肤。
时言突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哥哥背。”
“得寸进尺是吧?”贺峥屈指弹了下他额头,力道轻得连只蚂蚁都弹不死。
时言捂着根本不痛的脑门,笑得见牙不见眼,忽然指着远处惊叫:“兔子!”
贺峥下意识转头,后背突然一沉——时言已经猴子似的攀了上来,两条细腿紧紧箍住他的腰。
晚风送来少年身上混合着青草与阳光的气息,毛茸茸的脑袋抵着他后颈蹭来蹭去。
“……下来。”
“不要!”
贺峥作势要松手,时言立刻搂住他脖子发出夸张的惊叫。
笑声惊起草丛里的蚱蜢,扑棱棱掠过两人身旁。贺峥终是没把人甩下去,反而托着那两条乱晃的腿往上掂了掂。
“再乱动就真扔了。”他恶声恶气地威胁,脚步却比方才更稳当。
时言得寸进尺地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呼出的热气直往耳廓里钻。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安静下来,手指轻轻戳了戳贺峥突起的肩胛骨:“哥哥好瘦。”
贺峥一怔,随即失笑。到底谁比谁瘦?这小傻子自己轻得像片羽毛,倒有脸说他。
正想回嘴,肩头忽然一沉——时言又睡着了,唇瓣无意识地擦过他颈侧,留下一点湿润的暖意。
走着走着,贺峥忽然意识到什么。他脚步微微一顿。
刚才怎么就背上了?
他本意是让时言自己走回来的。
这小傻子一爬上来,他竟没多想,就这么背了起来。
这似乎不太对?
贺峥皱了皱眉。他想起最近这些日子,时言拽他袖子,他没那么快甩开;时言半夜摸进他被窝,他也没真把人丢出去;刚才时言那样看着他,他心头那一瞬间的异样……
抵触和厌烦的感觉,不知何时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难以言说的情绪。
贺峥心里有些烦乱。他不愿深想这变化意味着什么。很快,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就当是……多了个弟弟吧。
一个需要照看、不太聪明、偶尔让人头疼,但也不算太讨厌的弟弟。这样想,那些纵容和接触,似乎就说得通了。
至于“媳妇”这个身份带来的桎梏和尴尬,被他刻意地、暂时地压到了意识深处。
贺峥抿了抿唇,不再多想。他调整了一下背上时言的姿势,让他趴得更舒服些,然后继续朝家的方向走去。
晚风吹过,带来些许凉意,也吹散了他心头那点莫名的烦闷。
回到家时,贺奶奶已经将饭菜摆上了桌。简单的两菜一汤,冒着热气。
看见他们进来,贺奶奶脸上露出慈和的笑意:“回来得正好,快洗手吃饭。”
一听到“吃饭”两个字,趴在贺峥背上迷迷糊糊的时言立刻醒了。
他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不等贺峥弯腰,自己就哧溜一下滑了下来,趿拉着鞋子就奔向水盆。
灶台上的油灯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贺奶奶舀汤的动作轻轻摇晃。
时言刚坐在凳子上就迫不及待了,鼻子像小动物似的翕动着,循着饭香一头扎进碗里。
“慢些吃。”贺奶奶笑着往时言碗里夹了块红烧肉,“小峥也动筷子,豆腐炖得入味了。”
贺峥刚端起碗,木门突然被拍得砰砰响。他皱眉放下筷子,脚步声沉甸甸地砸在地上。
门开时带进一阵夜风,吹得油灯忽明忽暗。
“谁啊?”贺奶奶探头问。
贺峥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烫金红封,在粗粝的指间显得格外扎眼。
他神色淡淡地坐下,把请柬往桌边一搁:“赵大龙送来的。”
贺奶奶“哦”了一声,有些疑惑:“他家办事,怎的还特地给你送帖子?”
赵大龙跟贺峥向来不太对付,村里人都知道。
贺峥没接话,只夹了一筷子菜。
趁他们说话的工夫,时言已经好奇地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红帖子拿了过来。
他翻来覆去地看,帖子摸起来滑滑的,印着金色的花纹,很漂亮。但他不识字,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只觉得新鲜,用手指轻轻描着上面的凸起。
“拿来,别什么都玩。”
贺峥的声音沉了两分,伸手想去拿。
时言却下意识把请柬往怀里藏了藏,抬头看他,眼睛亮亮的,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好奇。
“哥哥,你也有这个吗?”
他努力比划着,记忆似乎只停留在那鲜艳的颜色和热闹的仪式,“就是之前我来的时候,那个红红的、好多人拿着的。”
他指的是替嫁那天的喜帖。
贺峥的动作顿住了,垂眸看着他清亮的眼睛,喉结轻轻滚了一下。
堂屋里的饭菜香还在飘,窗外的虫鸣一声叠着一声,可他却忽然说不出话来,只沉默地坐着,眼底掠过一丝旁人看不懂的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