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帝医院的八卦传播速度,比院内广播系统快十倍。
张润福刚把打印好的病历整理好,就听见护士站那边传来压低却急促的议论声。她抬头,看见几个住院医师凑在一起,脸色都不太好。
“出什么事了?”张鸿道从电脑前抬起头。
张润福摇摇头,起身走了过去。还没靠近,就听到了那个名字——安正原教授。
“……已经递上去了?”
“嗯,人事科的朋友说的,今天早上收到的。”
“为什么啊?不是做得好好的吗?”
“听说是……要去神学院。”
张润福手里的病历夹差点掉在地上。
小儿外科办公室外,张冬天抱着一摞刚整理好的术后随访报告,站在门口像被冻住了。她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见安正原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目光落在上面很久没有移动。
那份文件看起来不像病历。
“冬天啊,站在这儿干什么?”秋敏荷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
张冬天吓了一跳,手里的报告滑落了几份。她慌忙蹲下收拾,秋敏荷也帮着捡。
“你怎么了?脸色好差。”秋敏荷担心地问。
“没、没事。”张冬天站起来,把报告抱得更紧了些,“安教授他……在忙吗?”
“不知道呢,今天一天都怪怪的。”秋敏荷压低声音,“听说……啊,算了,可能只是谣言。”
但张冬天的表情让秋敏荷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整个下午,张冬天都心神不宁。她在护理站核对医嘱时打错了三次剂量,被护士长委婉提醒“要不要去休息一下”。在病房给患儿换药时,她盯着孩子胸口术后愈合的疤痕,突然想起安正原第一次教她小儿心脏外科缝合技术时的样子。
“冬天啊,你看这里。”他指着模拟器上的小小心脏,“每一针都要像对待世界上最珍贵的艺术品。因为对我们来说,这确实就是最珍贵的艺术品。”
那时她刚被分到小儿外科,紧张得手都在抖。安正原没有不耐烦,只是示范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她能独立完成。
“你很有天赋。”他最后说,笑容温和得像春天的阳光,“好好干,小儿外科需要你这样细心的人。”
那句话让她连续一个星期都充满干劲。
而现在,说那句话的人可能要离开了。
下班时间到了,同事们陆续离开。张冬天故意磨蹭着整理办公室,直到整个小儿外科区域只剩下她和安正原办公室透出的灯光。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那扇门前,敲了敲。
“请进。”
安正原抬头,看见是她,有些意外:“张医生?还没下班?”
“有些资料还没整理完。”张冬天撒谎了,她走进办公室,站在桌前,手指在背后紧张地绞在一起,“教授也还没走?”
“啊,处理点事情。”安正原把桌上的文件翻过来盖住,但张冬天已经看到了封面上的字样——《辞职信》。
空气凝固了几秒。
“教授。”张冬天的声音有点抖,“医院里……大家都在传一件事。”
安正原看着她,没有说话。
“他们说您递了辞职信。”她鼓起勇气继续说,“说您要去神学院,不当医生了。”
安正原沉默着。这份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让张冬天心慌。
“是真的吗?”她问,声音越来越小,“您真的要离开医院……离开小儿外科吗?”
安正原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冬天啊,这件事……”
“是真的吗?”张冬天打断他,这是她第一次打断教授的话。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努力忍着,“请您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安正原看着这个总是安静、努力、眼睛里闪着光的后辈,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知道张冬天对小儿外科有多投入,知道她有多热爱这份工作——或者说,她有多珍惜在他手下工作的时光。
“我还在考虑。”最后,他说了这句不算回答的回答。
“考虑什么?”张冬天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考虑要不要放弃我们吗?放弃这些孩子吗?放弃……”她哽住了,“放弃您拯救了那么多人的双手吗?”
“冬天……”安正原站起来,想递纸巾给她。
但张冬天后退了一步:“教授,您知道吗,上周那个法洛四联症的小患者,智秀,她昨天出院了。她妈妈说,智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画了一幅画,说要送给‘安叔叔’。画上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天使。”
她擦掉眼泪,但新的泪水又涌出来:“还有上个月的早产儿,心脏只有核桃那么大,您做了五个小时的手术。现在他长到四公斤了,护士说他每次哭,听到您查房时的声音就会安静下来。”
“这些您都要放弃吗?”她问,声音破碎,“去一个没有孩子哭声、没有监护仪声音、没有手术成功后的喜悦的地方?”
安正原的喉咙动了动,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他自己也还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
张冬天看着他沉默的脸,最后一点希望也熄灭了。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然后她转身跑出了办公室,甚至没来得及关上门。
走廊空荡荡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抽泣声。她跑进楼梯间,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不是为了自己那尚未说出口就注定无疾而终的暗恋,而是为了那些可能再也见不到安叔叔的孩子们,为了小儿外科可能失去的最好的医生,也为了……那个看起来总是温柔笑着,其实内心在撕裂的教授。
她不知道自己在楼梯间哭了多久,直到有人推开了门。
“张医生?”
张冬天慌忙擦眼泪,但已经来不及了。金俊完站在楼梯间门口,手里拿着车钥匙,显然是准备下班。
“金、金教授……”她想挤出一个笑容,但失败了。
金俊完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又看了看楼上——小儿外科所在的楼层。他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安正原的事?”他问,语气平静。
张冬天点点头,又摇摇头:“对不起,我失态了。”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金俊完走进楼梯间,靠在墙上,“那家伙确实让人火大,不是吗?一声不响就做这种决定。”
这话让张冬天愣住了。
“你也觉得他不该走?”她小声问。
“我觉得他是个疯子。”金俊完直白地说,“一个能把小儿心脏外科做到全韩国顶尖的疯子,现在想放下手术刀去拿圣经?不是疯了是什么?”
张冬天没想到会听到这么直接的评价。
“但是,”金俊完话锋一转,“那也是他的选择。我们作为朋友,同事,能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尊重他的选择,二是在他后悔的时候,给他留条回来的路。”
他看了看张冬天:“你刚才跟他说了什么?”
“我说……说他不该放弃那些孩子。”张冬天低下头,“我说了很过分的话。”
“不过分。”金俊完说,“你说的是实话。而且安正原那家伙,有时候就需要听点实话。”
他顿了顿,忽然问:“张医生,你为什么选择小儿外科?”
张冬天抬起头。
“因为安教授。”她诚实地说,“我第一次轮转到小儿外科时,看见他蹲在一个哭闹的患儿面前,用听诊器变魔术哄孩子安静下来。那时我想,原来医生可以是这样子的。”
金俊完点点头:“那就记住那个样子的他。无论他最后做什么决定,那个样子的安正原教授,永远都是你的老师,也是我们律帝医院最好的小儿外科医生之一。”
这番话意外地让张冬天平静了一些。
“回去吧。”金俊完说,“明天还有手术。安正原在不在,小儿外科都得运转,那些孩子都在等着。”
“是。”张冬天深吸一口气,重新站直了身体。
他们一起走出楼梯间。在走廊分岔口,金俊完忽然说:“对了,这事先别在八卦委员会里传得太夸张。那帮小子已经够兴奋了。”
张冬天想起那群实习生,忍不住笑了下,虽然笑容还有点苦涩:“我知道。”
“还有,”金俊完看着她,“如果你真的觉得他做错了,就用行动证明给他看。证明小儿外科没有他也行——当然,最好还是有他。”
这个矛盾的说法让张冬天又笑了:“我会努力的,教授。”
“那就好。”
金俊完转身离开,背影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张冬天站在原地,看着小儿外科办公室的方向,灯光已经熄灭了。
安正原教授已经离开了。
但他明天还会来吗?后天呢?一个月后呢?
张冬天不知道。但她知道,无论答案是什么,她都会继续留在这里,继续做那个蹲在哭泣的孩子面前,努力变魔术哄他们笑的医生。
因为这是安正原教授教给她最重要的一课:医生的职责,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开而改变。
她擦干最后一滴眼泪,走向更衣室。明天还有三台手术,她需要好好准备。
而此刻,医院地下停车场,安正原坐在车里,没有发动引擎。他手里拿着那张智秀小朋友画的“安叔叔天使”,看了很久很久。
辞职信还躺在副驾驶座上,像一道没有答案的谜题。
他不知道该去哪,该做什么。但他知道,明天早上七点,他还会出现在小儿外科的晨会上。
至少明天还会。
至于后天,也许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找寻答案——在孩子的哭声和教堂的钟声之间,在他深爱的现世和他向往的信仰之间。
车窗外,律帝医院的灯光一盏盏熄灭,但急诊室的灯永远亮着,像这座城市的守望者,也像他心中从未熄灭的某种呼唤。
安正原终于发动了汽车,驶入首尔夜晚的车流中。他不知道前路在哪里,但他知道,无论选择哪条路,都注定要辜负一些人和一些期待。
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完美的答案,只有不断的选择和承担。
而他,还在选择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