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实验室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刺鼻的气味,混合着年轻学生们压抑的紧张和兴奋。许兴文站在第三排操作台前,盯着面前被白色盖布覆盖的轮廓,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医学生”这三个字的重量。
“喂,你手在抖。”
旁边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许兴文转头,看到一个男生站在隔壁操作台,头发有点乱,眼睛亮晶晶的,嘴角上扬的弧度看起来既友好又有点欠揍。
“第一次嘛。”许兴文承认,活动了一下手指,“你不紧张?”
“紧张啊。”男生走过来,很自然地伸出手,“李翊晙,神经科学方向的。不过紧张归紧张,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你呢?”
“许兴文,心脏外科方向。”许兴文握住他的手,“或者说,打算是心脏外科方向——如果我能撑过解剖课的话。”
李翊晙笑了:“会撑过的。对了,我们这组还有四个人,听说都是各方向的尖子生。教授说让我们六个一组,完成这个学期的解剖项目。”
“六个?”许兴文挑眉,“一般不都是四个一组吗?”
“所以我们这组被叫做‘特别实验组’。”李翊晙耸肩,“或者叫‘教授特别关注组’,意思是要么全优,要么全挂。”
话音刚落,实验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女生率先走进来,步伐沉稳,手里拿着崭新的解剖工具包。她扎着简单的马尾,戴一副细框眼镜,表情冷静得像走进图书馆而不是解剖室。
“蔡颂华,神经内科方向。”她自我介绍,声音清晰平稳,“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跟在她身后的是个身材高大的男生,穿着熨烫整齐的白大褂,连纽扣都扣得一丝不苟。他推了推金丝边眼镜:“金俊完,心脏内科。请多指教。”
许兴文注意到金俊完在说“心脏内科”时,特意看了自己一眼。他立刻明白——心脏内科和心脏外科,天然的对位学科。
“许兴文,心脏外科。”他主动说,“看来我们以后会经常‘交流’。”
金俊完嘴角微扬:“期待。”
第五个人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的。杨硕亨,妇产科方向。他个子不算高,戴着黑框眼镜,背着一个看起来就很重的双肩包。他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先走到操作台前,仔细检查了工具,然后才抬头,声音很轻:“杨硕亨。请多关照。”
最后进来的是个气质温和的男生。他走进来时,实验室里的气氛莫名地缓和了一些。他微笑时眼角的弧度让人想起春天的阳光。
“安正原,小儿外科方向。”他说,然后补充了一句,“其实我还在犹豫要不要选择神学双学位,但医学院的课业已经很重了,所以……先学医吧。”
六个人第一次聚齐了。他们互相打量着,空气中流动着好奇、评估和一丝微妙的竞争意识。他们都是各自高中成绩顶尖的学生,都是怀揣着医学梦想进入这所韩国最好的医学院,现在被分到同一组,既是缘分,也是挑战。
“好了,既然人都齐了,我们开始吧。”蔡颂华率先走到盖布前,“按照教授的要求,今天要完成上肢的解剖和结构标记。我建议分成三组,每组两人,最后汇总。”
“我同意。”金俊完点头,“效率最重要。”
“那我跟许兴文一组吧。”李翊晙很自然地站到许兴文身边,“心脏外科和神经外科,以后反正要互相开颅开胸的,提前熟悉一下。”
许兴文笑了:“行啊。不过我先声明,我手抖。”
“没关系,我稳。”李翊晙眨眨眼。
最终分组是:许兴文和李翊晙,蔡颂华和金俊完,杨硕亨和安正原。分好组后,六个人站在操作台前,谁都没有先动手揭开那块白布。
最后还是安正原轻声说:“在我们开始之前……也许我们可以先默哀一下?为了这位捐赠者。”
实验室安静下来。福尔马林的气味似乎不那么刺鼻了。六个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闭上眼睛。许兴文在心里轻声说:谢谢您给我们学习的机会。我们会认真对待的。
那一刻,某种共同的东西在他们之间建立起来了——不是竞争,不是比较,而是对生命的共同敬畏。
“好了,开始吧。”蔡颂华第一个睁开眼,戴上手套。
揭开白布的瞬间,许兴文屏住了呼吸。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人体标本。皮肤是蜡黄色的,肌肉纹理清晰,血管像地图上的河流。
“先从三角肌开始。”李翊晙拿起解剖刀,动作出乎意料地稳定,“许兴文,你帮我固定。”
“好。”
最初的生疏和紧张在两个小时后逐渐消散。许兴文发现李翊晙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但在操作时极其专注细致。蔡颂华和金俊完那组效率最高,两人几乎不需要语言交流就能配合默契。杨硕亨和安正原则是最安静的,但他们的操作最精准,每一刀都恰到好处。
中午休息时,六个人一起坐在实验室外的走廊长椅上吃便当。秋天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说真的,福尔马林的味道已经渗进我的饭里了。”许兴文咬了口紫菜包饭,夸张地皱起脸。
“那你得习惯。”金俊完淡定地吃着自己的三明治,“未来五年都要和这个味道为伴。”
“不止五年。”蔡颂华推了推眼镜,“如果当上医生,手术室里的消毒水味也是类似的化学制剂。”
李翊晙突然笑起来:“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六个人刚好涵盖了从出生到死亡的全过程?”
大家愣了一下。
“杨硕亨是妇产科,迎接新生命。”李翊晙开始数,“安正原是小儿外科,守护成长中的生命。我是神经外科,处理最精密的生命中枢。许兴文是心脏外科,掌管生命引擎。金俊完是心脏内科,维持引擎运转。蔡颂华是神经内科,维护控制系统。”
他顿了顿,笑容变得温和:“而我们今天面对的这个……是生命结束后,依然在给予的教学。”
走廊里安静了几秒。阳光在地板上移动了一小格。
“说得很好。”安正原轻声说,“医学是一整个循环。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个循环的不同节点上工作。”
杨硕罕突然开口:“我在选择妇产科之前,其实犹豫了很久。但有一次我去产房见习,看到一个新生儿第一次呼吸、第一次哭泣……那一刻我觉得,参与生命最初的时刻,是很重要的工作。”
“我在小儿外科见习时也有类似的感觉。”安正原说,“孩子们恢复得特别快,看着他们从病床上笑着跑出去,会觉得所有辛苦都值得。”
“神经外科的手术往往很漫长。”李翊晙说,“有时候在手术台前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但当你成功切除一个肿瘤,保住患者的功能时……那种成就感无可替代。”
“心脏手术也是。”许兴文接话,“心脏停跳又复跳的瞬间,就像见证了奇迹。”
金俊完点头:“内科虽然不像外科那样有立即的成就感,但长期管理慢性病患者,看着他们带着疾病依然能有质量地生活,也是另一种治愈。”
蔡颂华最后说:“神经系统的疾病往往复杂而漫长,需要极大的耐心。但当一个帕金森病患者经过治疗后手不再颤抖,或者一个偏头痛患者终于能睡个好觉……你会觉得所有的钻研都值得。”
六个人互相看着,突然都笑了。那是医学生特有的笑——带着疲惫、压力,但更多的是对这个职业初生的热爱和使命感。
“所以,”许兴文举起手中的牛奶盒,“敬我们六个人?敬医学?”
“敬我们。”李翊晙和他碰了碰牛奶盒。
“敬医学。”其他人也举起各自的饮料。
那个秋天的午后,在医学院的走廊里,六个年轻人许下了无言的约定——要成为好医生,要互相支持,要走完这条漫长而艰难的路。
下午的解剖课继续。这次大家放松了许多,甚至开始互相交流发现。
“你们看这里的神经走向……”蔡颂华指着标本。
“和血管的伴行关系很有意思。”金俊完凑过去看。
许兴文和李翊晙则在争论一块肌肉的起止点,最后不得不翻开教科书确认。
杨硕亨和安正原安静地完成自己的部分,然后主动帮助其他组。
当放学铃声响起时,他们完成了教授要求的全部内容,甚至超额完成了下节课的部分预习。
“效率不错。”蔡颂华整理着笔记,“按照这个进度,我们这学期应该能拿优。”
“必须的。”李翊晙伸了个懒腰,“不过今天真是累死了。有人想去吃炸鸡吗?我请客。”
“刚解剖完就吃炸鸡?”许兴文挑眉,“你这联想能力……”
“医学生要学会分离。”李翊晙理直气壮,“实验室是实验室,生活是生活。走吧走吧,我知道学校后面有家很好吃的店。”
最终六个人都去了。那家小小的炸鸡店里,他们挤在一张桌子旁,分享着酥脆的炸鸡和冰爽的啤酒——虽然都未满二十岁,但老板看在他们医学院校徽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今天第一次成功的合作!”李翊晙举起酒杯。
“为未来的无数次合作。”许兴文补充。
六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晚,他们聊了很多——各自的家乡,为什么选择学医,未来的梦想,甚至喜欢的音乐和电影。许兴文发现,李翊晙看似随性其实极其聪明;蔡颂华理性冷静但内心温柔;金俊完严肃认真但并非不懂幽默;杨硕亨沉默寡言但观察力惊人;安正原则是那种让人不由自主想信任的人。
而他自己,在这些人面前,不需要刻意搞笑或掩饰。他可以坦诚地说“我今天其实很害怕”,也可以开玩笑说“福尔马林让我做了个噩梦”。
深夜分别时,李翊晙说:“下周同一时间,解剖室见?”
“当然。”蔡颂华点头。
“我会提前预习的。”金俊完说。
“我也是。”杨硕亨轻声说。
“那我们到时候见。”安正原微笑。
许兴文看着这五张还带着稚气但已经显露出医生沉稳特质的脸,突然觉得,也许医学院的生活不会那么难熬。
至少,他不是一个人。
秋夜的星空下,六个年轻人走向不同的宿舍方向。他们还不知道,这段在福尔马林气味中开始的友谊,将会持续二十年,跨越他们的整个青春、职业生涯,以及生命中所有重要的时刻。
他们只是觉得,遇到了不错的人。
而医学的道路上,有同行者,总是好的。
就像那天下午阳光照进解剖室时,他们在无言中感受到的那样——对生命的敬畏,是这条路上最好的同行者。
而他们六个人,将成为彼此路上最好的同行者。
虽然当时,他们还不知道。
---
小剧场:多年后的某天,律帝医院天台
李翊晙:(点了一支烟)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解剖室见面吗?
许兴文: 当然记得。你第一句话就是“喂,你手在抖”。
金俊完: 我当时觉得,这两个人肯定会在实验室惹出麻烦。
蔡颂华: 事实上他们确实惹了麻烦——第三周就打翻了一瓶福尔马林。
杨硕亨: 整个实验室臭了一星期。
安正原:(笑)但我们也因此被罚一起打扫了三个月实验室,反而更熟悉了。
许兴文: 现在想想,那可能是教授故意的。
李翊晙: 肯定是。老狐狸早就看出来我们六个合得来。
六个人看着远处首尔的夜景,沉默了一会儿。
许兴文: 幸好遇到了你们。
李翊晙: 是啊,幸好。
夜色中,医院的灯光一盏盏亮着,像那年秋天解剖室窗外温暖的阳光。
而他们的故事,从那里开始,一直延续到现在。
并且,还会继续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