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的首尔,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黏腻的暖意,混杂着城市尾气和春日将尽的最后一点花香。律帝医院心脏外科的手术排班表依旧密密麻麻,许兴文刚结束一台主动脉弓置换,脱下沾满汗水和生理盐水的手术服,站在淋浴下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疲惫的身体时,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回办公室把那杯冷掉的咖啡喝完,然后找个地方躺平。
他擦着头发走回医生休息区,看到杨硕亨正坐在靠窗的位置,抱着那个标志性的恐龙保温杯,目光有些放空地看着窗外。这不是杨硕亨的风格——他通常更愿意待在自己堆满恐龙模型的办公室。
“哟,硕亨,跑我们科蹭空调?”许兴文走过去,从储物柜里拿出自己的杯子,里面果然还剩半杯冷透的美式。他毫不在意地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滋味让他精神稍微振作了些。
杨硕亨转过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种许兴文看不懂的复杂。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兴文,有件事。”
“嗯?”许兴文在他对面坐下,活动着僵硬的脖颈。他以为又是哪个需要多科会诊的复杂病例,或者是乐队排练的事——蔡颂华最近迷上了某个八十年代摇滚乐队的歌,难度高得离谱。
杨硕亨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这很不寻常。杨硕亨说话向来简单直接,甚至过于简洁,很少见他这样犹豫。
“我今天……接诊了一位高龄孕妇。”杨硕亨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48岁,孕16周+3天,从光州转诊过来做产检和咨询。”
许兴文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等待下文。高龄妊娠在妇产科不罕见,虽然风险高,但以杨硕亨的技术和律帝的条件,通常都能妥善处理。
“患者姓名是……”杨硕亨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保温杯的杯壁,“金敏善。”
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兴文拿着咖啡杯的手指顿在半空,整个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窗外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映出瞬间空白的表情。有几秒钟,他好像没听懂这个名字,又或者听懂了,但大脑拒绝处理这个信息。
金敏善。
他母亲的名字。
“她……”许兴文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他自己的,“……怎么样?”
“目前看,胎儿发育基本正常,母体健康状况也良好。但高龄妊娠的风险评估需要更密切的随访。”杨硕亨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在汇报任何一个普通病例,“她丈夫陪她一起来的,看起来对她很照顾。”
丈夫。
对了,母亲再婚了。很多年前的事了。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来着?好像是个大学教授?还是工程师?许兴文记不清了,他刻意不去记这些细节。
“她……”许兴文张了张嘴,喉咙发紧,“……问起我了吗?”
“问了。”杨硕亨点头,“她知道我们认识。她……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这件事。”
许兴文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惯常的、无所谓的笑容,却失败了。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水面微微晃动,映出他扭曲的倒影。
“她……过得好吗?”他听到自己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从医学角度,目前一切稳定。”杨硕亨回答,然后顿了顿,补充了一句非医学的观察,“她看起来……气色不错,也很期待这个孩子。”
期待。
许兴文点点头,又灌了一口冷咖啡,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灼烧般的空茫。
“谢了,硕亨。”他站起身,拍了拍杨硕亨的肩膀,动作自然得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讨论了一个寻常病例,“我知道了。”
他没再说什么,端着咖啡杯,转身走出了休息区。步伐平稳,背脊挺直,和平时那个散漫却可靠的心脏外科教授没有任何不同。
杨硕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抱着保温杯的手紧了紧。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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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兴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公寓的。
记忆像断片的录像带,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碎片:走廊里与都载学擦肩而过时对方恭敬的问候,电梯下行时冰冷的金属壁映出的自己面无表情的脸,停车场里机械地系上安全带,以及车窗外流淌而过的、模糊成一片光斑的首尔夜景。
直到用钥匙打开门,踏入那片熟悉的、空旷的黑暗,他才仿佛重新连接上了自己的身体。公寓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发出低微的嗡鸣。他没开灯,借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光,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48岁。孕16周+3天。
这两个数字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像两台精准却冷酷的仪器,测量着某种他无法言说的距离。
他想起很多年前,久远得记忆都泛黄褪色了。那时他还很小,母亲还很年轻,会在他睡前轻声哼唱童谣,手指温柔地梳理他的头发。家里总是有阳光和烤饼干的香气。父亲虽然忙碌,但回家时会把他举高高,用胡子扎他的脸,惹得他咯咯笑。
然后呢?
然后记忆的颜色开始变灰。父母的争吵,压抑的气氛,母亲红着的眼眶,父亲越来越晚归,甚至不归。他躲在房间门后,听着外面摔碎东西的声音,和母亲压抑的哭泣。
再后来,父亲彻底离开了。母亲抱着他哭了很久,说“对不起,兴文,妈妈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那时他觉得母亲是受害者,是被抛弃的那一个。他恨父亲,连带着恨那个让父亲离开的女人——虽然那时他连对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但父亲并没有和那个女人结婚。相反,离婚手续办得很快,快得近乎仓促。不到一年,父亲就再婚了,对象是另一个女人,家境优渥,温柔得体,后来生下了裴珠泫。而母亲,在独自带着他过了几年艰辛的日子后,也遇到了现在的丈夫,搬去了光州,开始了新的生活。
成年后,许兴文才慢慢拼凑出一些被隐瞒的真相。父母婚姻的破裂并非简单的“父亲出轨”,而是长期积累的矛盾、性格的不合、以及两个人都过于骄傲不肯低头的悲剧。那个传说中的“第三者”,或许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许连稻草都不是。
母亲再嫁时,曾小心翼翼地问过他:“兴文,你会怪妈妈吗?”
那时他刚考上医学院,正是最意气风发也最自以为是的年纪。他记得自己说:“不会,妈,你幸福就好。”
他说的是真话。他真心希望母亲幸福,摆脱过去的阴影。
可当母亲真的渐渐将生活重心转移到新的家庭、新的丈夫身上,当他发现自己连她搬到光州后的具体住址都要翻聊天记录才能找到,当逢年过节的问候短信变得越来越像例行公事……那种被搁置、被渐行渐远的感觉,像细小的沙粒,一层层堆积在心里。
而父亲那边呢?继母是个很好的人,真的很好。她会记得他的生日,会在他偶尔(非常偶尔)回家时准备他喜欢的菜,会关切地询问他的工作身体。可许兴文不敢接受这份好意。如果他接受了,如果他和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妹妹相处融洽,那是不是对母亲的一种背叛?是不是承认了父亲离开、重组家庭是“正确”的?而对他善良的继母也不公平——她不应该承受他因为原生家庭创伤而产生的复杂情绪。
所以他选择了一种最安全、也最孤独的方式:疏远。与父母两边的家庭都保持距离,不远不近,客气而疏离。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医学,投入手术,投入和翊晙他们那群不用背负家庭历史包袱的朋友们胡闹。
所以他成了律帝医院过年值班最多的教授。不是因为高尚的奉献精神,只是因为他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一桌团圆的年夜饭需要他出席。手术室无影灯下的世界更简单,只有生命和死亡,没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纠葛。
可是现在……
48岁。孕16周+3天。
母亲要在近五十岁的年纪,迎来一个新的生命。一个和他有血缘关系,却注定会拥有完全不同童年的弟弟或妹妹。那个孩子会在完整的家庭里长大,有父母的宠爱,没有破碎的过往需要背负。
而他,许兴文,三十多岁的心脏外科教授,成了这个家庭故事里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注脚,一个同母异父的、年长许多的“哥哥”。
他应该高兴吗?为母亲的新生?为那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
他确实不觉得愤怒或嫉妒。那些情绪太幼稚了。他只是觉得……空。一种深沉的、仿佛站在悬崖边往下望的虚空。好像最后那根与过去、与母亲之间脆弱的连接线,也被这个新生命温柔而彻底地剪断了。
手机在黑暗中亮起,是李翊晙发来的信息:「呀!许兴文!下班没?俊完那小子今天居然主动说要请客!千年等一回!速来老地方烤肉店!」
后面跟着一连串夸张的表情包。
许兴文看着屏幕的光,手指悬在键盘上,却不知道该回什么。他想像平时一样回个“马上到”或者“等着被宰吧”,但手指僵硬得按不下去。
他想起了林允儿。想起了她父亲那条看穿一切却选择包容的短信。那位检察官说:“能因为同学一场的情分,或者因为她的一句话,就答应陪她演这样一场可能带来不少麻烦的戏……在我看来,这需要不小的善意和担当。”
善意?担当?
许兴文苦笑。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拒绝,或者说,在那一刻,扮演另一个角色,暂时逃离自己一团糟的生活,听起来很有吸引力。
可现在,他连扮演的力气都没有了。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这次是蔡颂华在乐队群里问大家周末有没有时间练习新歌。
许兴文关掉了屏幕,让黑暗重新吞噬一切。
他站起身,走到酒柜前,拿出一瓶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单一麦芽威士忌——那是某次手术成功后,病人家属送的谢礼。他倒了半杯,没加冰,直接喝了一口。琥珀色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尖锐的慰藉。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玻璃窗。四月的雨,还带着寒意。
许兴文端着酒杯,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雨幕中模糊的城市光影。手机安静地躺在沙发上,屏幕再没有亮起。朋友们大概以为他还在手术,或者已经睡着了。
这样也好。
他不需要安慰,不需要开导。那些道理他都懂:母亲有追求新生活的权利,新生命的到来是喜悦,他应该祝福……他都懂。
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独自消化这个消息,消化这份迟来了许多年、却依然锐利的,关于“失去”的实感。
威士忌在杯中轻轻晃动,映着窗外流动的灯光。许兴文仰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灼热一路烧到胃里,却暖不了胸腔那片冰冷的空洞。
雨还在下。长夜刚刚开始。
而他,又要一个人,面对这场无声的、只属于自己的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