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帝医院神经外科的午休时间,李翊晙对着食堂寡淡的套餐,却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勺子无意识地在米饭里戳了几下,眉头拧成个疙瘩。坐在他对面的金俊完慢条斯理地吃着饭,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眼神里写着“你又犯什么病”。
“不对,”李翊晙忽然放下勺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侦探发现关键线索般的笃定,“绝对不对。”
金俊完连眼皮都懒得抬:“什么不对?食堂阿姨今天盐又放少了?”
“许兴文那小子!”李翊晙身体前倾,压低声音,眼睛因为兴奋而发亮,“昨晚!他说他妹妹来了,不方便出来。”
“所以?”金俊完夹了块泡菜。
“所以这很不对劲!”李翊晙敲了敲桌子,“首先,裴珠泫那丫头,你我都见过,漂亮是漂亮,但性格跟他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别扭,话少,认生,会主动跑到许兴文那冷冰冰的公寓去?太阳打西边出来还差不多!”
金俊完想了想,确实。裴珠泫和许兴文这对兄妹,关系疏远在医院里都不是秘密。许兴文偶尔提起这个妹妹,语气也复杂得很,绝不是那种会经常走动、甚至留宿的亲密关系。
“其次,”李翊晙竖起第二根手指,逻辑越发清晰,“就算她真去了,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出去吃烤肉,他带妹妹一起来不就行了?大不了我们说话注意点,别太粗鲁。再不济,他把妹妹安顿好再出来,或者跟我们说晚点到。可他呢?直接说不来了,语气还死硬,明显就是借口!”
金俊完终于放下了筷子,看着李翊晙那副“我发现了惊天大秘密”的表情,淡淡问:“所以,你觉得他在撒谎?为什么?”
“为什么?”李翊晙摸着下巴,眼神闪烁,“这就是问题关键。他为什么要用一个这么容易被拆穿的借口?除非……昨晚他那里,真的有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不能让我们知道的人或事。”
“女人?”金俊完一针见血。
“bingo!”李翊晙打了个响指,“肯定是女人!而且不是普通女人,不然没必要瞒着我们。你想想,许兴文,三十多了,黄金单身汉,医院里多少女医生护士明里暗里示好,他什么时候动过眉毛?突然这么反常……”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理天衣无缝:“难怪最近感觉他有点怪怪的,上次干瞪眼比赛最后也走神……该不会真谈恋爱了吧?还搞地下情?”
金俊完沉默了一下,泼了盆冷水:“也可能是真的不方便。比如,他妹妹确实有事找他,而且是很私人的事。”
“那他可以直接说‘家里有事’啊,干嘛非点明是‘妹妹’?这不就是欲盖弥彰,故意引导我们往错误方向想吗?”李翊晙的脑洞已经刹不住车了,“以我对他的了解,这小子越是掩饰,就越有鬼!不行,我得找个机会探探他口风……”
金俊完看着李翊晙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有时候他真佩服李翊晙这种过剩的精力和无处安放的八卦心。不过……他想起许兴文最近偶尔流露出的一丝不同寻常的沉郁,或许,李翊晙的怀疑也并非完全空穴来风?
只是,如果真是女人,会是谁呢?金俊完脑海中闪过几个可能性,又一一否决。算了,这是许兴文的私事,他不想说,自然有他的理由。
“我吃饱了。”金俊完站起身,端着餐盘,“提醒你一句,翊晙,有时候好奇心不仅会害死猫,还会破坏友谊。”
“放心放心,我有分寸!”李翊晙笑嘻嘻地摆摆手,心里却已经盘算了好几种“不经意”打探消息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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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神经外科午餐时的“谍战”氛围不同,小儿外科的安正原,此刻正独自坐在医院僻静处的小花园长椅上。午餐放在一旁,几乎没动。他手里捏着一枚小小的、有些磨损的十字架吊坠,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嬉戏的患儿身上,眉心却蹙着一道深深的刻痕。
阳光很好,孩子们的欢笑声清脆悦耳,可这一切都无法驱散他心头的阴霾。
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最近又悄然浮上心头,并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难以回避——他是否应该放弃医生职业,去追随信仰,成为一名神父?
这个念头并非一时兴起。安正原出身在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家庭,信仰是他成长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善良、温和、富有同情心和牺牲精神的性格,某种程度上也源于此。学医,救治病患,尤其是那些脆弱的孩子,曾让他觉得这就是践行信仰、侍奉主的最佳方式。
可是,随着行医年岁渐长,他目睹了太多医学的无力,见证了生命无可挽回的消逝,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和内心的耗竭。有时深夜从一台失败的手术中走出来,面对家属绝望的眼泪,他会感到一种深沉的虚无和质疑:我的双手,真的能承载生命的重量吗?我的存在,真的能带来救赎吗?或许,灵魂的慰藉比肉体的救治更为根本?或许,他应该去传播福音,去安抚那些痛苦的心灵,而不是在手术台上与死神进行一场又一场胜算不明的搏斗?
这个想法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着他。他查阅过神学院的资料,甚至私下拜访过几位相熟的神父,聆听他们的生活和感悟。那种宁静、专注于精神世界、直接服务于信仰的生活方式,对他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可是……
他紧紧攥住手中的十字架,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了母亲。
几天前,他难得回了一趟家(不是父亲留下的那座大宅,而是母亲现在居住的、更温馨的公寓)。饭后,他陪着母亲在阳台喝茶,犹豫再三,还是以非常迂回的方式,提起了自己对未来的一些“不同想法”。
母亲当时正在修剪一盆茉莉花,闻言,剪花的动作顿住了。她没有立刻回头,安正原只看到她挺直的、略显单薄的背影。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放下剪刀,转过身。她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让安正原心碎的平静。
“正原啊,”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上,“你知道的,你舅舅,很小的时候就进了修道院。你姨妈,一生未婚,在教会学校服务到老。还有你早逝的表哥,他最后的愿望也是成为一名修士。”
母亲顿了顿,目光落在安正原脸上,那目光里有爱,有理解,但更有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决:“我们家族,已经有三个孩子,把一生奉献给主了。他们选择了那条路,我尊重,并且以他们为荣。”
她向前走了一步,握住安正原的手。母亲的手温暖而干燥,却异常有力。
“但是正原,你不一样。”母亲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医生,你救死扶伤,你每天都在用你的方式践行主的仁爱。这条路同样神圣,同样有价值。妈妈不需要家里再多一个神父或修女了。”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陡然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狠厉:“如果你真的有那种想法,想放弃你现在做得好好的、拯救了那么多孩子的工作,跑去修道院……那我就打断你的腿。我说到做到。”
安正原当时愣住了。他从未见过母亲用如此严厉、甚至近乎威胁的语气说话。他知道母亲是认真的。那句“打断你的腿”当然不是字面意思,但那决绝的态度,比任何劝阻都更有力。
母亲松开手,重新拿起剪刀,继续修剪花枝,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好好当你的医生,安德烈。那里才是你需要发光发热的地方。至于其他的念头,趁早打消。”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安正原苦笑一下,将十字架吊坠收回衬衫内侧,贴着胸口的位置,那里传来一点冰凉的触感。
母亲的反对如此坚决,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陷入更深的矛盾。他尊重母亲的意愿,也爱她,不想让她失望伤心。可心底那个关于信仰召唤的声音,并没有因此消失,只是被暂时压抑,在夜深人静或极度疲惫时,又会悄然响起。
他到底该怎么办?是遵从内心那模糊却持续的召唤,还是听从母亲的恳求(威胁),继续留在医院,做那个温和善良、却时常感到力不从心的小儿外科教授安正原?
选择似乎无论朝向哪边,都会带来遗憾和痛苦。
阳光依旧明媚,孩子们的欢笑无忧无虑。安正原却觉得,自己正站在一个看不见的十字路口,前方迷雾重重,而他手中,没有地图。
他拿起凉透的午餐,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下午还有门诊,那些生病的孩子们需要他。至少此刻,在这个角色里,他是被需要的,他的存在是有明确意义的。
至于那个关乎灵魂去向的重大抉择……或许,只能交给时间,或者,交给更清晰的启示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白大褂,将所有的迷茫和挣扎暂时锁回心底深处,脸上重新挂起那抹让人安心的温和笑容,朝着门诊楼走去。
花园里,十字架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沉默地投在石子小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