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帝医院的傍晚,总有一种独特的韵律。白天的喧嚣逐渐沉淀,夜班的灯光次第亮起,交接班的医护人员步履匆匆,病人和家属也开始准备晚餐和休息。小儿外科的走廊里,孩子们的哭闹声比白天少了许多,多了几分昏昏欲睡的安静。
张冬天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换下白大褂,仔细地将其挂好,抚平褶皱。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角,看了眼时间,比平时稍晚了一些——下午有个小患者出现术后发热,她和安正原一起处理到情况稳定才离开。
她背着包,独自走向电梯。路过安正原教授办公室时,门虚掩着,里面还亮着灯,隐约能听到键盘敲击的声音。他大概还在写病程记录或者看文献。张冬天脚步顿了顿,心里涌起一丝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的情愫。要不要进去打个招呼,说声辛苦了?还是……直接走?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电梯“叮”一声到达,门开了。她下意识地走进去,按下一楼。
电梯下行。金属壁上映出她有些疲惫却依旧平静的脸。今天安教授好像又皱眉了,是遇到什么棘手的病例了吗?还是家里又有烦心事?她想起上次轮转大会上自己毫不犹豫选择小儿外科时,他脸上那抹温和又带着些许无奈的微笑,心里微微一动。她知道自己连续三年选择这里,已经引起了同期的议论和教授们的注意,尤其是许兴文教授和李翊晙教授那场幼稚的“争夺战”。但她只是……想离他近一点,多学一点,仅此而已。
走出医院大楼,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她拢了拢外套,正要往公交车站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喜响起。
“冬天怒那!”
张冬天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大学棒球外套、身材高挑、笑容灿烂的年轻男孩朝她快步走来,手里还晃着一杯热饮。
“民秀?你怎么来了?”张冬天有些意外。金民秀是她的表弟,比她小五岁,正在首尔大学读医学预科,平时课业繁重,很少有时间来找她。
“正好路过这边,跟同学打球,想着怒那你差不多该下班了,就过来看看,顺便给你带杯热奶茶!”金民秀把奶茶递过来,笑容阳光,露出一口白牙,“怒那辛苦了!看你这黑眼圈,又加班了吧?”
张冬天接过温热的奶茶,心里一暖。这个表弟从小就跟她亲,性格活泼外向,跟她截然不同。“嗯,有点事耽搁了。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下班晚?”
“我猜的!我冰雪聪明的怒那,肯定是工作太认真忘了时间!”金民秀笑嘻嘻地说,很自然地接过她肩上并不重的背包,“走吧,我送你到地铁站,或者……请你吃晚饭?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辣炖鸡排店,据说超好吃!”
“不用了,我……”
“哎呀,别客气嘛怒那!你天天吃医院食堂或者便利店,多没营养!就当陪可怜的表弟吃个饭,我今天打球打赢了,心情好!”金民秀不由分说,拉着她的胳膊就往医院外繁华的街道方向走,动作熟稔亲昵,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情和不容拒绝。
张冬天被他拉着,有些无奈,又觉得好笑。民秀就是这样,风风火火,但心地很好。她确实也饿了,想了想,便点点头:“好吧,那就简单吃点。不过说好我请客,庆祝你比赛赢了。”
“耶!怒那最好啦!”金民秀欢呼一声,揽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动作自然得像对待自家兄弟。
两人并肩朝着医院外走去,傍晚的余晖给他们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金民秀还在兴致勃勃地讲着今天球赛的精彩瞬间,张冬天听着,偶尔点点头,嘴角带着一丝浅浅的、放松的笑意。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医院大楼门口的阴影处,刚结束工作准备离开的安正原,正静静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车钥匙,目光落在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上。
准确地说,是落在金民秀那只随意搭在张冬天肩上的手,和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灿烂亲昵的笑容上。
安正原的脚步顿住了。他认识张冬天的几乎所有家人(至少听她提过),这个年轻男孩显然不是她的兄长。是谁?朋友?还是……更亲密的关系?
男孩看起来年轻,充满活力,笑容耀眼,和张冬天说话时态度亲昵自然。而张冬天,虽然表情依旧淡淡的,但并没有拒绝对方的靠近和触碰,甚至还答应了一起吃饭……她很少答应和别人(尤其是异性)一起吃饭,除了科室聚餐。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涩意,毫无预兆地涌上安正原的心头。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荡开了一圈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涟漪。他微微蹙起眉,目光追随着那两个消失在街角的身影,握着车钥匙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安正原回过神,转头看到许兴文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正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街角,脸上挂着那种了然的、看好戏的笑容。
“没什么。”安正原迅速收敛了表情,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淡然,拉开车门,“下班了,一起走?”
许兴文没动,靠在旁边的柱子上,摸了摸下巴,目光还意犹未尽地瞟向张冬天消失的方向:“刚才那个……是张冬天医生吧?旁边那小伙子挺精神啊,以前没见过,新交的男朋友?”
“不是。”安正原回答得很快,语气平稳,但拉开车门的动作却停住了,“可能是亲戚或者朋友。”
“哦?亲戚啊……”许兴文拖长了音调,眼神在安正原脸上扫了一圈,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不过看那熟稔劲儿,关系可不一般。我们冬天医生,平时对谁都冷冷清清、公事公办的,可没见她对哪个‘亲戚’这么……嗯,和颜悦色过?还让人搂肩膀?”
安正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又蹙了一下。许兴文观察得太仔细了。
“年轻人嘛,关系好正常。”他试图用平常心分析,“可能是表兄弟,或者很熟的朋友。”
“是吗?”许兴文轻笑一声,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更浓了,“我看那小子看冬天的眼神,可不止是‘表兄弟’那么简单。青春洋溢,热情似火啊……啧啧,没想到我们冬天医生,桃花运还挺旺。”
“桃花运”三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安正原一下。他沉默了两秒,才拉开车门坐进去,系好安全带,声音依旧温和,却少了几分平时的从容:“别人的私事,我们还是不要过多揣测了。走吧?”
许兴文也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系安全带的时候,还不忘补一句:“也是。不过正原啊,作为前辈,关心一下优秀后辈的感情生活,也是应该的嘛。万一冬天医生真被哪个毛头小子拐跑了,我们律帝医院不是损失了一棵好苗子?”
安正原发动车子,视线落在前方逐渐亮起的车尾灯上,没有接话。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但他的思绪,却似乎还停留在医院门口那一幕——男孩灿烂的笑脸,搭在张冬天肩上的手,她脸上那抹罕见的、放松的浅笑。
许兴文说得对,张冬天对那个人,确实不太一样。那是一种……她在他面前从未显露过的、属于年轻女孩的、卸下部分心防的柔和。
“冬天是个好孩子,”安正原终于开口,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有些低沉,“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我们……不用太操心。”
这话像是在对许兴文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许兴文侧头看了他一眼,昏暗的车内光线中,安正原的侧脸线条依旧柔和,但下颌线似乎比平时绷紧了一些。他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聊起了明天的排班和某个疑难病例。
车厢里恢复了往常的安静,只有引擎的低鸣和电台里流淌出的轻柔音乐。
但安正原知道,心里那点因为看到张冬天和陌生男孩亲密同行而泛起的、微妙的波澜,并没有完全平复。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混杂着惊讶、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闷意,以及……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约的在意。
原来,一直安静地待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的张冬天医生,也是会和其他人(尤其是年轻有活力的异性)有这样亲近互动的时候。这个认知,让他平静温和的心湖,第一次因为工作之外、关于某个特定女性的细节,而产生了清晰的、无法忽略的晃动。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了。
许兴文看着窗外流动的夜景,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看来,小儿外科那位总是温润如玉的安教授,也并非真的对一切都云淡风轻嘛。至少,在关于某个认真又执着的住院医师的事情上,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这倒是……挺有意思的。许兴文想。比起他自己那团乱麻似的家事和复杂难言的重逢,旁观朋友的隐秘心事,似乎轻松愉快得多。
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流,朝着各自的目的地驶去。而某个关于“桃花运”的调侃,和一份悄然滋生的、尚未被主人清晰认知的醋意,就这样留在了这个寻常的医院傍晚,成为某个温柔灵魂里,一道新鲜而微妙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