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外科的晨间查房,总带着一种独有的、关乎生命重量的肃穆节奏。监护仪的规律滴答,呼吸机轻柔的嘶鸣,输液泵精确的推进声,混合着患者或平稳或艰难的呼吸,构成了背景音。许兴文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白大褂的衣角随着步伐微微摆动,听诊器挂在脖颈间,手里拿着最新的检验报告和影像片。他的表情是惯常的专注,眼神锐利而沉静,逐一审视着患者的状况,偶尔低声与主治医生或住院医师交流几句。
跟在他身后的,除了固定团队,还有这个月轮转到心脏外科的实习生张鸿道。
张鸿道手里紧紧攥着笔记本和笔,努力跟上教授的步伐和思路,耳朵竖起,恨不得把许兴文说的每个字都记下来。他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能在许教授这样技术顶尖又(偶尔)没那么可怕(相比起李翊晙教授的过度热情)的教授手下学习,是很多实习生的心愿。只是……
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往许教授的后脑勺飘。
自从那次“八卦委员会”午后会议后,“许教授那晚的神秘女性”就成了盘旋在张鸿道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疑云。姐姐润福倒是心大,觉得教授们的私事与他们无关,但张鸿道不同,他性格里带着钻研学术般的较真劲儿,对任何未解之谜都有种天然的探究欲。尤其,这谜团还牵扯到他颇为尊敬(且有点怕)的带教教授。
他观察了好几天。许教授工作如常,手术精准,带教严格但讲理,和翊晙教授斗嘴,跟正原教授他们聚餐……一切似乎毫无破绽。可越是这样,张鸿道心里那点疑虑的小火苗就越是顽固地烧着——越是完美无瑕的日常,越可能掩盖着什么。
查房进行到一位因主动脉瓣狭窄入院、等待手术的老年患者床前。主治医生汇报着患者昨夜的生命体征和用药调整。许兴文凝神听着,目光扫过床头的监护仪数据,又拿起听诊器,俯身仔细倾听患者的心音。
张鸿道连忙挤上前,也竖起耳朵努力分辨那些对他而言还有些混沌的心音特征。就在他全神贯注于医学观察时,余光却瞥见许兴文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手机屏幕边缘,似乎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下去。好像……是来了条信息?许教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碰手机,但又立刻专注于听诊。
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忽略的瞬间。却像一道闪电,突然劈开了张鸿道脑海里混乱的线索!
他想起来了!
那天在八卦委员会,秋敏荷前辈分析许教授那晚的神秘女性时,提到过“身份特殊、需要保密”的可能性。当时他只觉得是脑洞大开。但就在刚才,看到许教授那个下意识的、想查看信息又克制的动作时,他脑子里猛地蹦出之前听李翊晙教授和许教授斗嘴时,李教授曾经大声嚷嚷过的一句话:
“许兴文!你高中时候暗恋人家林允儿,现在人家是大明星了,你就连提都不敢提了是吧?!”
当时他只当是李教授在开玩笑或者翻旧账。林允儿?少女时代的林允儿?和许教授?八竿子打不着吧?
可此刻,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信息碎片,在“身份特殊、需要保密”这个关键词的串联下,骤然碰撞在一起,迸发出一个让他自己都瞠目结舌的猜想——
那晚在许教授家的人,该不会……真的是……林允儿?!
这个念头太过荒谬,太过离奇,以至于张鸿道自己都吓了一跳,手一抖,笔差点掉在地上。他连忙稳住心神,心脏却怦怦狂跳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惊天秘密。
不可能吧?那可是少女时代的林允儿!国民偶像!许教授虽然优秀,但生活圈子……而且时间也对不上,林允儿那时候不是在拍戏或者有海外行程吗?八卦新闻他偶尔也看一点的……
可是……万一呢?万一李教授说的“高中同学”是真的呢?万一许教授真的和林允儿xi认识,甚至……那晚真的是她?所以许教授才要那么坚决地用“妹妹”当借口,连翊晙教授都骗?
各种猜测如同煮沸的开水,在他脑子里咕嘟咕嘟冒泡。他偷眼去看许兴文,对方已经结束了听诊,正用平稳清晰的语调向患者解释接下来的手术方案和注意事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
越是平静,张鸿道心里那个荒唐的猜想就越是生根发芽。他想起许教授偶尔看向窗外时那点难以捉摸的沉郁,想起他有时会对着手机微微出神(以前没觉得,现在回想起来处处是疑点!),还有那次答谢宴后,姐姐润福随口说在电视上看到林允儿的新采访,感觉她状态不错时,许教授好像……极轻微地顿了一下筷子?
疑邻盗斧,越看越像。
查房还在继续。张鸿道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病例上,但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他觉得自己好像无意中窥见了冰山一角,底下隐藏着无法想象的庞大秘密。这种既兴奋又忐忑,既想求证又不敢开口的感觉,折磨得他抓心挠肝。
终于,查房接近尾声,一行人走向最后一个病房。走廊里相对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仪器声。
许兴文一边翻看着最后一位患者的病历,一边随口向张鸿道提问,考察他对刚才几个病例的理解:“张鸿道,刚才那位二尖瓣脱垂合并关闭不全的患者,我们选择微创修复而非置换,主要基于哪些考虑?”
张鸿道正在脑子里天人交战,反复推演“林允儿出现在许教授公寓”这个猜想的可能性与不合理性,冷不丁被提问,一个激灵,脱口而出:“啊?哦!那个……考虑因素包括患者年龄较轻、瓣膜结构损坏程度尚可、没有严重钙化,以及……以及……”
他卡壳了,脸憋得通红,脑子里全是“林允儿”、“高中同学”、“神秘夜晚”。
许兴文瞥了他一眼,微微蹙眉:“以及保留自身瓣膜对远期心功能和抗凝治疗的优势。走神了?”
“对不起教授!”张鸿道连忙鞠躬道歉,冷汗都下来了。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个离谱的猜想暂时压下去,但越是压抑,某个名字就越是顽固地想要冲出喉咙。
眼看许兴文已经转身准备走进病房,张鸿道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连日的猜测憋得太难受,或许是刚才的走神让他急于挽回印象,又或许是年轻人那股不管不顾的求证冲动占了上风,他鬼使神差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其轻微又带着颤抖和试探的声音,喃喃地、几乎是无意识地把脑海里盘旋的那个名字说了出来:
“……是林允儿前辈吗?”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但走在前面的许兴文,脚步却像是被瞬间冻住,猛地停了下来。
整个走廊似乎都安静了一瞬。后面跟着的主治医生和住院医师不明所以,也下意识停住脚步,疑惑地看着突然止步的许教授。
许兴文没有立刻回头。
他背对着众人,肩膀的线条在那一瞬间,似乎变得异常僵硬。捏着病历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凝滞。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脸上惯常的平静、散漫或是专注,此刻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张鸿道从未见过的、极度复杂的表情——震惊、错愕、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猝不及防戳破隐秘的凌厉和审视。那双总是带着点戏谑或冷静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如同手术刀,直直地刺向张鸿道,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开,看清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降低了几度。主治医生和住院医师们面面相觑,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都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不对,纷纷低下头,假装研究手里的东西,不敢多看。
张鸿道被许兴文的目光钉在原地,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他刚才说了什么?他居然真的问出来了?!完了完了完了!他是不是要被踢出心脏外科了?不,会不会直接被赶出律帝医院?!
“教、教授……我……”他结结巴巴,想解释,想说自己只是胡乱猜测,但舌头像打了结,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许兴文就那样看着他,眼神里的震惊慢慢沉淀,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和审视。他没有立刻发火,甚至没有质问,只是用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眼神,足足看了张鸿道有五秒钟。
五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许兴文几不可闻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短促的、近乎气音的单音节,像是嗤笑,又像是自嘲。他什么也没说,重新转过身,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背影依旧挺拔,但刚才那一瞬间的僵硬和失态,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张鸿道和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心里。
张鸿道腿都软了,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衫。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好像……真的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而且,他可能……闯大祸了。
而走进病房的许兴文,脸上已经恢复了专业医生的平静,开始向患者问好。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脏,正以一种不正常的速度,沉重而混乱地搏动着。
林允儿。
这个名字,从张鸿道嘴里问出来的方式,像一颗突如其来的子弹,击中了他自以为坚固的防线。
他怎么会知道?从哪里听说的?是李翊晙那个大嘴巴?还是……别的渠道?
许兴文忽然意识到,那晚的事情,或许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能被“妹妹”这个借口彻底掩盖。有些秘密,一旦有了缺口,就可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泄露出去。
而他和林允儿之间,那场始于荒诞请求、掺杂着复杂过往和微妙现时纠葛的“戏码”,似乎正朝着他越来越无法掌控的方向滑去。
查房还在继续,但他的心思,已经有一半飘到了别处。飘到了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人身上,也飘到了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来自一个实习生的“精准打击”上。
看来,他需要找张鸿道医生,好好“谈一谈”了。许兴文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