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里的露水还没干透时,陈观棋就已经走得脚底板发疼。
他沿着河流下游走了三日,身上的青布长衫被树枝刮得更破,脸上的草木灰被汗水冲得一道一道,倒像是画了幅歪歪扭扭的脸谱。背包里的干粮早就吃完了,只剩下半块硬得能硌掉牙的麦饼,还是临走时师父塞给他的。
左耳的铜钱耳坠随着脚步轻轻晃,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成了这一路唯一的慰藉。他时不时会摸出怀里的黑布包,隔着布料捏那硬邦邦的棱角——师父说这是《青囊经》的另一半,还有地脉图。可他不敢打开,总觉得这布包里藏着什么会烫着手的秘密,就像师父最后那句没说完的话:“因为你是……”
是什麽?是天机门的后人?还是什麽注定要被追杀的角色?
他甩甩头,把这些念头抛开。现在想这些没用,师父让他“以行证道”,总得先找个地方落脚,挣口饭吃。
第三日傍晚,他终于走出了密林,远远望见一片灰扑扑的屋顶,炊烟在暮色里缠成一团,像块拧不干的湿抹布。路边的石碑上刻着三个字:七里沟。
“总算见着人烟了。”陈观棋松了口气,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背上那根新做的算命幡硌得慌——是他在林子里砍了根竹子,剥了皮,用烧焦的木炭写上“观棋问脉”四个字,歪歪扭扭的,倒也能看。
他原以为这镇子该有些生气,可越走近,越觉得不对劲。
镇口那棵老槐树长得邪性,树干得三个人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像只干枯的大手要把云彩攥碎。树皮裂开深深的缝,里面黑黢黢的,像是藏着眼睛。更怪的是,这树明明枝繁叶茂,却没一片叶子是绿的,全是暗黄色,像被抽干了生气。
“这树……犯了‘缢死煞’啊。”陈观棋皱起眉,摸出罗盘。指针刚一拿出来就疯了似的转,铜针在盘面上“嗡嗡”直颤,最后猛地一顿,死死指向镇子中心的方向。
他心里咯噔一下。罗盘指针乱转,是地气紊乱;指向一处不动,是那地方聚了极重的煞气。
进了镇,更觉冷清。街上没几个行人,偶尔走过一两个,也都是低着头,脚步匆匆,脸上带着股说不出的惶惶。店铺大多关着门,只有街角一家茶馆还开着,门帘半挑,里面亮着昏黄的油灯。
陈观棋掀帘进去,一股霉味混着茶味扑面而来。店里没几个客人,都缩在角落喝茶,说话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被谁听见。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店小二是个瘦高个,眼窝深陷,见了陈观棋,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
“先来壶热茶,再来碗面。”陈观棋找了张靠门的桌子坐下,把算命幡靠在桌边,“你们这镇子,怎么这么冷清?”
店小二端茶过来时,眼神往那幡上瞟了瞟,嘴角撇了撇:“先生是……看风水的?”
“算是吧。”陈观棋端起茶碗,热茶烫得指尖发麻,“路过此地,瞧着你们这镇子气场不对,特来看看。”
这话一出,角落里的几个客人突然停了说话,齐刷刷地看过来,眼神里又惊又怕。
店小二脸色变了变,压低声音:“先生要是来挣钱的,劝您还是赶紧走。我们这七里沟,最近不太平。”
“哦?怎么个不太平法?”陈观棋来了精神,故意装作漫不经心地拨着茶沫。
店小二左右看了看,凑过来小声说:“闹鬼。”
“闹鬼?”
“可不是嘛。”店小二往灶房那边瞅了眼,声音压得更低,“就这半个月,镇西的李家,接连死了三口人。头一个是老李头,第二个是他儿子,昨天刚没了儿媳妇……”
“怎么死的?”
“死状都一样。”店小二打了个寒颤,“被人发现时,都在自家屋里,双手反剪在背后,脖子上勒着红绳,脸憋得青紫,就像……就像被人钉在棺材里似的。”
陈观棋捏着茶碗的手指紧了紧。双手反剪,红绳勒颈……这不是寻常的鬼作祟,倒像是某种仪式。
“官府没来查?”
“查了,查不出个屁!”旁边桌一个喝酒的汉子忍不住插话,他满脸胡茬,眼睛通红,“官府的人来看了看,说是上吊自尽,可谁见过一家子接二连三地上吊?还都用红绳?”
另一个客人也叹了口气:“不光李家,最近镇上总有人半夜听到棺材板响,就在镇中心那口枯井附近。有人壮着胆子去看,就见井口飘着白影,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回来,第二天就发了高烧,说胡话。”
“枯井?”陈观棋心里一动,想起罗盘指针的方向,“在哪?”
“就在镇中心的老槐树下。”店小二指了指外面,“那井废了几十年了,早该填了,不知为啥一直留着。前阵子还有人说,井里冒出过黑烟,闻着腥得慌。”
陈观棋放下茶碗,从怀里摸出两文钱放在桌上:“面不吃了,带我去那枯井看看。”
店小二脸都白了:“先生,别去啊!那地方邪性得很,这时候去,怕是要出事!”
“出事才要去看看。”陈观棋扛起算命幡,起身往外走,“我这行当,就是专管这些不干净的事。”
他走出茶馆时,身后传来客人的议论声,大多是劝他别多管闲事。陈观棋没回头,心里却越发肯定——这七里沟的事,绝不是简单的闹鬼,背后一定有猫腻。说不定,还能跟那黑袍人、跟天机门扯上关系。
镇子不大,顺着主街往中心走,越靠近那棵老槐树,空气就越冷。明明是夏末,却像浸在冰水里,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街上的房子越来越破,墙皮剥落,门窗歪斜,有些门口还挂着白幡,风一吹,飘得像招魂的旗子。
到了老槐树下,陈观棋才看清那口枯井。
井台是青石板砌的,边缘磨得光滑,上面布满了裂纹,像是被人用斧头劈过。井口用块锈迹斑斑的铁板盖着,铁板上焊着几根粗铁条,形成个栅栏,透过栅栏往下看,黑黢黢的,深不见底。
最怪的是,井台周围的地面光秃秃的,别说草了,连青苔都没有,泥土是死灰色的,像是被火烤过。
陈观棋蹲下身,摸了摸井台的石板。冰凉刺骨,比别处的温度低了足有好几度。他又抓起一把旁边的土,凑到鼻尖闻了闻——土腥味里混着股淡淡的血腥气,还有点像张屠户家火场里的硫磺味。
“果然有问题。”他心里暗道,再次摸出罗盘。这次指针没再乱转,而是死死指着井口,针尾微微发颤,铜面上甚至凝起了一层白霜。
“聚阴聚煞,还藏着火气……这井底下,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正琢磨着,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踩断了树枝。
陈观棋猛地回头,手已经摸向了背包里的桃木钉。
只见树影里站着个少年,背着个帆布包,手里举着个黄铜手电筒,正一脸警惕地盯着他。那少年十八九岁的样子,穿着件灰布短褂,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很大,却带着点没睡醒的迷糊,嘴角还沾着点面包屑。
“你是谁?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少年开口,声音清脆,却透着股装出来的凶狠。
陈观棋打量着他,见对方手里没什么凶器,倒像是个跑江湖的学生仔,松了口气:“路过的风水先生,来看这口井。你又是谁?”
“我?”少年挺了挺胸,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晃了晃,封面上写着“玄枢阁”三个字,“玄枢阁办案的!我叫陆九思,专门查这些神神叨叨的事!”
陈观棋心里猛地一跳。玄枢阁?师父让他去找的墨三更,不就是玄枢阁的阁主吗?
他上下打量着陆九思,见这少年眼神清澈,不像是装的,试探着问:“玄枢阁?墨三更你认识吗?”
陆九思愣了一下,眼睛瞪得更大了:“你认识我们阁主?”他凑近几步,手电筒的光打在陈观棋脸上,照得他眯起了眼,“你是何人?怎么知道阁主的名字?”
“我叫陈观棋。”陈观棋没隐瞒,指了指自己的算命幡,“地脉先生的徒弟。”
“地脉先生?”陆九思皱起眉,像是在回忆,突然一拍大腿,“哦!我想起来了!阁主提过,说西南有个厉害的风水师,就叫地脉先生!你真是他徒弟?”
陈观棋点点头。
陆九思的态度顿时变了,刚才的警惕全没了,脸上堆起笑,凑过来递上一块面包:“早说啊!大水冲了龙王庙!我是奉命来查七里沟的案子,阁主说要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或许能找地脉先生帮忙,没想到先遇到你了!”
陈观棋接过面包,确实饿坏了,掰了一半塞进嘴里。面包有点干,噎得他直瞪眼,陆九思赶紧递过水壶。
“你们阁主怎么知道这里有事?”陈观棋喝了口水,顺了顺嗓子。
“有人报的案。”陆九思翻开手里的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还有几幅歪歪扭扭的画,“半个月前,就有周边的人说七里沟不对劲,说晚上能听到鬼哭。直到李家开始死人,官府压不住了,才报给我们玄枢阁。”
他指着本子上的一幅画:“你看,这是李家死人的样子,双手反剪,脖子上有红绳勒痕,跟你说的一样不?”
陈观棋凑过去看。画上的人画得像个稻草人,但双手反剪的姿势和脖子上的红绳,确实和店小二描述的分毫不差。
“你们查到什么了?”
“还没。”陆九思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昨天才到,刚想找这口井看看,就遇见你了。我们阁主说,这种接连死人的案子,多半跟地脉有关,让我重点查这口枯井。”
陈观棋心里暗暗点头。墨三更能让师父特意提起,果然有点本事。
“这井有问题。”他指着井口,“煞气极重,还藏着火气,底下肯定有东西。”
陆九思眼睛一亮:“真的?那要不要打开看看?”他说着就要去搬井台上的铁板,被陈观棋一把拉住。
“别动!”陈观棋压低声音,“这铁板上有东西。”
陆九思凑近一看,才发现铁板边缘刻着一圈奇怪的符号,不是字,倒像是扭曲的蛇,符号缝隙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这是……镇邪符?”陆九思皱起眉,“看着不像我们玄枢阁的符。”
“不是符,是阵。”陈观棋摸了摸那些符号,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是‘锁龙阵’的阵眼标记。有人用这铁板镇着井下的东西,一旦打开,煞气泄出来,整个镇子都得遭殃。”
“锁龙阵?”陆九思显然没听过,“很厉害吗?”
“厉害。”陈观棋想起《青囊经》里的记载,“‘锁龙阵’是天机门的邪术,用活人精血布阵,把煞气锁在地下养着,等养到一定程度,就能化成‘煞龙’,到时候别说一个镇子,半个山头都得被掀了。”
“天机门?”陆九思脸色变了,“又是他们?”
“你也知道天机门?”陈观棋有些意外。
“当然!”陆九思哼了一声,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我们玄枢阁最近一直在查他们。你看,这是上个月在北边拍到的,有人用天机门的邪术害了整整一个村子的人,死状跟李家差不多,也是双手反剪。”
陈观棋接过照片。照片有点模糊,但能看清地上躺满了人,姿势果然和李家的一样。照片角落还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穿着黑袍,戴着帽子——和张屠户家火场里窜出去的人影,一模一样!
“是他们!”陈观棋的声音有些发颤,“张屠户家的火,也是他们放的!”
“张屠户?”陆九思没听懂。
陈观棋简单把张宅失火和黑袍人的事说了一遍,听得陆九思瞪大了眼睛。
“这么说,他们在七里沟也布了局?”陆九思咂舌,“这是想干什么?养两条煞龙?”
陈观棋摇摇头:“不知道。但这口井底下的东西,肯定比张屠户家的火脉厉害得多。”他看着井口,突然想起师父黑布包里的地脉图,“说不定,这井的位置,就在地脉的关键节点上。”
“那现在怎么办?”陆九思有点慌,“总不能看着他们养煞龙吧?”
“得先弄清楚底下是什么。”陈观棋思索着,“‘锁龙阵’最怕的是‘阳火’,正午的太阳最烈,到时候阳气最盛,煞气最弱,咱们再想办法打开看看。”
陆九思点点头:“听你的!那现在呢?”
“找个地方歇脚,等明天中午。”陈观棋扛起算命幡,“顺便问问李家的事,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两人刚要走,陆九思突然“哎呀”一声,蹲下身去捡掉在地上的小本子。他弯腰的时候,帆布包的拉链没拉好,掉出来一个东西,滚到了陈观棋脚边。
是个小小的铜环,上面刻着“天”字,和张屠户家井边捡到的那个骷髅头银环上的字,一模一样。
陈观棋捡起铜环,指尖一触,就觉得一股寒意顺着手指爬上来。这铜环的质地,和他左耳的铜钱耳坠,竟也是一样的!
“这是你的?”他声音有些发紧。
陆九思捡完本子,抬头看见铜环,愣了一下:“哦,这个啊,是我从李家院子里捡到的,看着奇怪,就收起来了。怎么了?”
陈观棋捏着铜环,心里翻起惊涛骇浪。
天机门的“锁龙阵”,李家的死状,张屠户家的黑袍人,还有陆九思捡到的铜环……这一切,像一张网,慢慢收紧,而网的中心,似乎都指向那个神秘的天机门。
更让他心惊的是,陆九思的铜环、张屠户家的银环、他自己的铜钱耳坠,质地竟然一样。这绝不是巧合。
“没什么。”陈观棋把铜环还给陆九思,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反应,“看着像老物件,留着吧,或许有用。”
陆九思接过铜环,随手塞回帆布包,没再在意。
两人并肩往茶馆走,夜色越来越浓,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条蛰伏的蛇。
陈观棋看着陆九思的侧脸,这少年大大咧咧的,走路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看起来没什么心机。可他总觉得,这少年身上藏着秘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就像他左耳的铜钱耳坠,就像师父没说完的话,就像这口枯井底下,藏着的那些足以颠覆一切的真相。
走到茶馆门口时,陈观棋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镇中心的老槐树。月光穿过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他仿佛看见井口的铁板上,那些扭曲的符号正在微微蠕动,像活了过来。
而在更深的地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沉睡,发出沉闷的呼吸,等待着被唤醒的那一刻。
他摸了摸怀里的黑布包,硬邦邦的棱角硌着胸口,像是在提醒他——这七里沟的阴云,只是开始。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陆九思见他停下,回头问:“怎么了?”
陈观棋摇摇头,跟上他的脚步,嘴角却勾起一丝苦笑。
以行证道。原来这“道”上,布满的不是坦途,是陷阱,是杀机,是一个个等着他跳进去的局。
可他别无选择。
为了师父,为了张嫂子那条枉死的命,也为了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他必须走下去,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
茶馆的油灯在夜色里摇曳,映着两个年轻的身影。一个背负着师门恩怨,一个怀揣着未知秘密,命运的线,就在这七里沟的阴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