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观棋扶着陆九思刚走到走马灯前,就见灯影幢幢的光晕里,不知何时坐了个穿红衣的女人。她斜倚在灯架底座上,手里把玩着盏小巧的琉璃灯,火苗在灯芯里明明灭灭,映得她脸上的浓粉忽明忽暗,像敷了层化不开的霜。
“倒是比我想的快。”灯娘子抬起眼,眼尾画着细长的红妆,笑起来时那抹红像要滴下来,“八门灯图困死过不少自以为是的角色,你这‘地脉亲’体质,果然有点门道。”
陈观棋没接话,只是将陆九思往身后藏了藏。这女人从乱葬岗一路引他们到鬼市,言行举止看似随性,眼底却藏着股说不清的冷意,尤其是此刻她盯着陆九思的眼神,像在打量件稀有的物件。
“怎么不说话?”灯娘子从怀里摸出个水囊,抛了过来,“接着。你要的忘忧水,就在这里面。”
水囊在空中划出道弧线,陈观棋伸手接住,入手沉甸甸的,囊身用红线绣着朵奇怪的花,花瓣像扭曲的蛇,看着让人心里发毛。他捏了捏水囊,里面的液体晃起来沙沙响,不像是寻常的水。
“这里面是什么?”
“自然是能解尸蛊的好东西。”灯娘子站起身,红衣下摆扫过地上的灯油,竟没沾半点污渍,“不过嘛,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要你用‘地缚灵亲和’体质来换——放心,不会要你的命,只是以后你再也看不见那些脏东西,感知不到地脉流动罢了,跟个普通人没两样。”
“地缚灵亲和?”陆九思突然抬头,眼里满是惊愕,“那不是玄枢阁记载的‘天脉者’才有的体质吗?能通阴阳,辨地脉,百年难遇……你要他用这个换?”
灯娘子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抹冷笑:“不然呢?忘忧水是用‘回魂草’的根熬的,那草长在阴阳交界的‘一线天’,十年才结一颗籽,我为了采它,断了三根肋骨,总不能白给吧?”
陈观棋攥紧水囊,指节泛白。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嘱托:“地脉亲是天赐之能,也是劫数,用好了能护佑一方,用不好会引火烧身。若有一天必须舍弃,记得守住本心。”当时他不懂,此刻才明白,这体质从来都不是福气,而是沉甸甸的责任。
“我若不换呢?”
“不换?”灯娘子笑了,笑声在空旷的长街里回荡,带着种诡异的甜,“那这小子的尸蛊就等着每月十五发作吧。发作一次,煞气就重一分,最后变成只认杀戮的怪物,连你都认不出来——哦对了,他爹娘的魂魄还被天枢支扣着,你说他变成怪物后,那对魂魄该多伤心?”
陆九思的脸“唰”地白了。他下意识摸向胸口的玉佩,那里还残留着陈观棋指尖的温度,可灯娘子的话像根毒针,扎得他心口发疼——他不想变成怪物,更不想拖累陈观棋。
“陈哥,别换。”他拽了拽陈观棋的袖子,声音发颤,“我不怕……大不了我自己忍着……”
“闭嘴。”陈观棋打断他,眼神却软了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这事轮不到你做主。”
他转向灯娘子,目光沉静如水:“我怎么知道你这水囊里装的是真的忘忧水?万一你骗我呢?”
“简单。”灯娘子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粒黑色的药丸,“这是‘试蛊丹’,你让他服下,若尸蛊在身,药丸会变成红色;若解了蛊,会变成白色。等你换了体质,我当场让他服下,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陈观棋接过药丸,放在鼻尖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混着点腥气,确实是玄枢阁记载的试蛊丹配方。他沉默片刻,突然抬头:“我还有个条件——告诉我‘一线天’怎么走,回魂草长什么样。”
灯娘子愣了下,随即大笑起来:“你这小子,倒是精明。怎么,怕我以后反悔,想自己采?”她从袖中抽出张地图,扔了过来,“给你。一线天在天枢山北麓,回魂草的叶子是紫色的,根上长着人脸状的斑纹,很好认。不过提醒你,那里的地缚灵凶得很,没有你这体质,去了就是送死。”
陈观棋展开地图,上面用朱砂标着一线天的位置,旁边还画着回魂草的模样,果然与灯娘子说的一致。他将地图折好塞进怀里,又看了眼陆九思——少年正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显然在强忍着眼泪。
“好,我换。”
“陈哥!”陆九思猛地抬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不要!我不要你变成普通人!那些脏东西我能打,地脉我也能学着辨,我……”
“九思。”陈观棋蹲下身,与他平视,声音温和却坚定,“记得我教你的‘观气术’吗?就算我感知不到地脉,你也能学,对不对?你比我聪明,比我机灵,以后说不定比我厉害得多。”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那半块墨氏玉佩,塞进陆九思手里:“这个你拿着。里面的龙元能压制煞气,就算没有忘忧水,也能撑些日子。若我真的换了体质,你就拿着地图去一线天,自己采回魂草——我相信你能做到。”
陆九思攥着玉佩,指尖冰凉,却摇着头说不出话。他知道陈观棋是在给他留后路,可这后路是用陈观棋的天赋换来的,他宁愿自己受苦,也不要这样的结果。
灯娘子不耐烦地敲了敲灯架:“啰嗦够了没有?换不换给句准话,再过半个时辰,鬼市就要关‘活时’了,到时候想换都没机会。”
陈观棋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换。但我要先看到忘忧水是真的。”
“可以。”灯娘子打开水囊,倒出半碗清澈的液体,里面飘着几缕银色的丝,“这是回魂草的精魄,遇血会发光。你让他滴滴血进去。”
陆九思咬着牙,刚要咬破指尖,陈观棋突然拦住他,自己将指尖的伤口凑到碗边,滴了滴血进去。那血珠落在液体里,瞬间散开,银色的丝突然亮起,像无数条小蛇在碗里游动,发出淡淡的蓝光。
“是真的。”陈观棋松了口气,对陆九思笑了笑,“你看,没事的。”
灯娘子收起水囊:“现在可以开始了。你闭上眼睛,放松心神,我用‘转灵术’剥离你的体质,不会很疼,就像做了场梦。”
陈观棋依言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师父的脸,闪过绿鳞坡的暗泉,闪过黑风寨的骸骨,最后定格在陆九思含泪的眼睛上。他在心里默念:师父,对不起,我没能守住您的嘱托。但九思还小,他不该被煞气折磨一辈子。
一阵清凉的气息突然钻进眉心,像有条小蛇顺着脊椎往下爬,所过之处,那些熟悉的地脉流动感、阴阳界限感正在一点点消失——他再也感觉不到脚下的地脉震颤,听不见远处地缚灵的呜咽,连走马灯上残留的阴气都感知不到了。
“好了。”灯娘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从现在起,你就是个普通人了。”
陈观棋睁开眼睛,世界仿佛变了个模样。鬼市的阴气在他眼里只是普通的雾气,走马灯的灯影也只是寻常的光影,再也看不到那些扭曲的魂魄和流动的煞气。他试着感知地脉,脚下只有冰冷的石板,没有了以往的温暖和回应。
“这是忘忧水。”灯娘子将水囊递给陆九思,“给他服下吧。”
陆九思接过水囊,手却抖得厉害,眼泪掉在囊身上,晕开了那朵蛇形的花。他看着陈观棋平静的脸,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陈观棋明明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却还在对他笑。
“快给他服下。”灯娘子催促道,“服完我们好出去,再晚就真的困在里面了。”
陆九思咬着牙,打开水囊给陈观棋灌了几口。液体滑过喉咙,带着股淡淡的甜味,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灯娘子递过试蛊丹:“现在可以验了。”
陆九思将药丸塞进嘴里,嚼了嚼,突然瞪大了眼睛——那药丸在他嘴里竟变成了白色,带着股清冽的草木香。
“解了……真的解了……”他喃喃道,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灯娘子收拾好东西,转身往出口走:“走吧,我送你们出去。记住,别回头,别说话,走出鬼市的门,咱们的交易就算完成了。”
陈观棋扶着陆九思跟在后面,脚步有些虚浮。失去体质的感觉很奇怪,像突然少了条胳膊,空落落的。他试着握了握桃木剑,剑身上的符文不再发烫,只是块普通的木头。
走到石门处,那两个纸人依旧立在两侧,却对他们视而不见——没有了“阳物”和体质的吸引,它们只是两具普通的纸扎。陈观棋回头望了眼鬼市深处,那里的长街已经变得模糊,走马灯的光晕也渐渐消失,像场即将结束的梦。
“别回头。”灯娘子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复杂,“忘了这里的一切,好好当你的普通人。”
陈观棋收回目光,不再回头。他牵着陆九思的手,一步步踏上石阶,走向乱葬岗的微光处。身后的石门“吱呀”一声关上,将鬼市的阴寒和诡谲彻底隔绝。
乱葬岗的风依旧阴冷,却带着点人间的气息。陆九思突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玉佩,塞回陈观棋手里:“这个你拿着。龙元能护佑你,就算没有体质,也不会被脏东西欺负。”
陈观棋笑了笑,将玉佩重新挂回他脖子上:“还是你戴着吧。我现在是普通人了,用不上这个。”
陆九思还想说什么,却被陈观棋打断:“走吧,去找三叔。我饿了,想尝尝你做的野菜饼。”
少年终于破涕为笑,用力点了点头,牵着陈观棋的手往山下走。晨光从树缝里照下来,落在他们身上,带着点温暖的暖意。
陈观棋看着前方的路,心里虽然空落落的,却有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他知道,失去体质或许是种遗憾,但能换陆九思平安,值得。只是他没看到,灯娘子站在乱葬岗的阴影里,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手里捏着块破碎的玉佩——那玉佩上刻着的“玄”字,与陈观棋师父的信物一模一样。
“老东西,你果然没看错人。”灯娘子轻声呢喃,将玉佩收好,转身消失在浓雾里。她袖中的地图上,一线天的位置被红笔圈了起来,旁边写着行小字:“龙元归位,地脉将醒,此子非池中之物。”
而此时的陈观棋,正被陆九思拽着往山下跑,少年兴奋地说着要给他做野菜饼、煮鸡蛋,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林间的小鸟。他笑着应着,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觉得就算做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他不知道,这场交易背后,藏着个更大的局——灯娘子要的从来不是他的体质,而是借“转灵术”引出他体内潜藏的龙元。那忘忧水确实能解尸蛊,却也在他体内种下了“地脉引”,当天枢山的地脉异动时,他会成为第一个感知到的人,哪怕失去了体质。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陈观棋牵着陆九思的手,一步一步走得很稳。他知道,无论未来有多少风雨,只要身边有这个少年,有那些牵挂的人,就有走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