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观棋将陆九思背在背上时,少年的呼吸已平稳许多,只是眉心还蹙着,像是在梦里仍在挣扎。鬼市的晨雾带着刺骨的湿寒,顺着衣领往骨头缝里钻,陈观棋紧了紧背上的带子,加快脚步往阴差馆赶。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像层薄霜,将乱葬岗的白骨染成了惨白色,歪脖子树的枝桠在晨光里张牙舞爪,倒像是在为他们指引方向。
按灯娘子说的路径,穿过三条挂满纸钱的巷子,阴差馆的轮廓终于在雾中浮现。那馆门竟是块巨大的青石碑,约莫两丈高,碑面被风雨侵蚀得斑驳,却仍能看清“阴阳两隔,各不相扰”八个大字,笔力遒劲,带着股凛然的煞气,仿佛真能阻断阴阳两界的往来。碑下没有门框,只有个黑黝黝的洞口,像头巨兽张开的嘴,往里望去深不见底。
“这就是阴差馆?”陈观棋低头看了眼背上的陆九思,少年还在昏睡,胸口的龙元玉佩却微微发烫,透过粗布衣衫烙在他的背上,像是在提醒着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弯腰钻进洞口,刚踏入半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回头看时,石碑竟自行合拢了大半,只留下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将晨雾与晨光都挡在了外面。
洞内弥漫着股陈旧的墨香,混着点淡淡的檀香,与鬼市其他地方的尸臭截然不同。脚下是平整的青石板,石板缝隙里嵌着些暗红色的粉末,陈观棋用指尖捻了点,放在鼻尖一闻,竟是朱砂与糯米混合的味道——是用来镇魂的。
往前走了约莫十步,眼前豁然开朗。这是间不大的厅堂,正中央摆着张黑檀木桌,桌上铺着张泛黄的宣纸,一个穿黑帽的老者正佝偻着背,用毛笔在宣纸上勾画着什么。老者的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花白的胡须垂在胸前,随着笔尖的移动轻轻晃动。
厅堂两侧立着两排架子,架子上摆满了长明灯,每盏灯前都贴着张泛黄的名帖。老者每在宣纸上划掉一个名字,架子上就有一盏灯“噗”地一声熄灭,灯芯最后跳动的火苗映在老者浑浊的眼睛里,像颗即将燃尽的星。
“地枢后人?”老者突然停下笔,沙哑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他缓缓抬起头,帽檐下露出张布满皱纹的脸——左脸有块狰狞的疤痕,从眉骨延伸到下颌,正是七里沟那只被“井中怨”的煞气撕开过的地缚灵!
“您……”陈观棋又惊又喜,背上的陆九思似乎被惊醒了,在他背上动了动,“您不是已经消散了吗?当年在七里沟,您为了帮我们挡住煞气,魂体都快散了……”
老者放下毛笔,拿起桌上的紫砂壶抿了口,喉结滚动着,发出“咕噜”一声响:“本是该散的,多亏灯娘子用回魂草的精魄吊着我的魂,又在这阴差馆设了‘养魂阵’,才让我多撑了这些时日。”他指了指桌下的阵眼,那里嵌着块半透明的晶石,正散发着淡淡的绿光,“这是地脉支的‘养魂晶’,能聚阴灵之气,是你师父当年埋下的,说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陈观棋心头一震。师父的痕迹,竟连阴差馆都有。他低头看向自己左耳的铜钱耳坠,突然明白这枚信物里藏着的,从来不止是身份,更是地脉支代代相传的羁绊。
“您在此处当差,就是为了搜集天枢支的情报?”
“是。”老者从抽屉里取出个厚厚的账本,账本封面写着“往生录”三个字,翻开后,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名字和日期,“阴差馆本是阴阳交界的文书处,凡在鬼市有过交易的阴灵或活人,都得在这儿登记。天枢支的人常来鬼市买‘阴煞’,我便借着登记的由头,记下他们的动向。”
他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个‘刘执事’,黑风寨祭坛的主谋,三月十五在鬼市买了三十斤‘尸油’,说是要养‘煞龙’;还有这个‘紫袍客’,绿鳞坡的那个女人,五月初七来过,买了张‘龙门墟地宫图’,付的代价是十年阳寿。”
陈观棋凑近一看,账本上的字迹虽潦草,却能清晰辨认,每个名字后面都画着个小小的标记——与七里沟道袍尸体胸口的铜钱纹路一模一样,都是天枢支的记号。
“他们的老巢在‘龙门墟’。”老者突然合上账本,从抽屉里取出张羊皮地图,地图边缘已经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那里是天机门的旧址,天枢支的长老墨无常,正用当年人枢支留下的‘乱龙阵’图纸,试图复活百年前被封印的‘毒龙’。”
陈观棋展开地图,只见龙门墟的位置被红笔圈着,圈里画着座宫殿的轮廓,标注着“玄天宫”三个字。地图上还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像是地脉的走向,在玄天宫地下,有个醒目的红点,旁边写着“毒龙蛋”。
“这红点……”
“是毒龙蛋的位置。”老者的声音沉了下来,“百年前,天枢支私通外敌,从西域盗来‘毒龙蛋’,想用以毒龙之力控制天下龙脉。地枢支发现后,联合人枢支设下‘镇魂阵’,将蛋封在地宫深处。可三年前,墨无常找到了阵眼,开始用活人精血侵蚀封印,如今阵法已快失效了。”
他指着地图角落的一行小字:“七月初七,龙抬头,毒龙醒。”
“还有三日就是七月初七!”陈观棋心头一紧,背上的陆九思恰好在此刻醒来,少年揉着眼睛,声音还有些迷糊:“陈哥,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爹娘在龙门墟对我笑……他们还指着地宫的方向,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
老者闻言,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盯着陆九思胸口的玉佩:“这娃娃身上有龙元气息。”
“他是陆九思,玄枢阁的人,爹娘被墨无常所害,身上还带着天枢支的‘子母煞’。”陈观棋将陆九思从背上放下来,少年站稳后,下意识地摸向胸口的玉佩,玉佩的温度比刚才更高了。
“龙元玉佩。”老者的目光落在玉佩上,眼神复杂,“难怪墨无常一直盯着他。这玉佩是当年人枢支圣女亲手所铸,能感应到‘镇魂阵’的阵眼,也是打开地宫的钥匙。”
陆九思愣住了:“我爹娘说这是家传的玉佩,能保平安……原来还有这用处。”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周明给的笔记本,“周先生说,我爹娘的笔记里记着地宫的布局,或许能帮上忙。”
老者接过笔记本,翻了几页,突然指着其中一幅草图:“这是‘九曲回廊’,地宫的第一道关卡,里面布满了‘化骨钉’,一旦触发机关,钉子会从四面八方射出来,连骨头都能化掉。你爹娘标注了安全路线,沿着西侧的石壁走,那里是地脉最稳的地方,机关打不穿。”
他又翻了一页:“这里记着墨无常的作息——他每日亥时会去地宫查看毒龙蛋,此时玄天宫的守卫最松,你们可以趁机潜入。”
陆九思的手指抚过父母的字迹,眼眶泛红:“他们果然早就发现了墨无常的阴谋,一直在偷偷搜集证据。”
“你爹娘是英雄。”老者合上笔记本,递还给陆九思,“玄枢阁的档案里记着他们的事,说他们为了查天枢支的动向,潜伏了整整五年,最后还是被墨无常发现了。”
陈观棋看着陆九思紧抿的嘴唇,知道少年此刻心里定不好受。他转向老者:“前辈,您知道墨无常的本事吗?我们要怎么做才能阻止他?”
“墨无常最擅长‘毒蛊术’和‘乱龙阵’。”老者从架子上取下一盏长明灯,灯芯是用黑色的线缠着的,“这是‘蚀骨蛊’的虫卵,他常用来控制手下,中蛊者一旦背叛,骨头会被蛊虫啃噬干净。你们若是遇到他的手下,千万别被他们的血溅到。”
他又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铜铃:“这是‘破阵铃’,地脉支的法器,摇动时能扰乱‘乱龙阵’的气场。墨无常定是以阵眼为中心,布下了层层阵法,你们需要先找到阵眼,用铃声破阵,才能靠近毒龙蛋。”
陈观棋接过铜铃,铃身冰凉,上面刻着与《青囊经》相同的云纹。他轻轻摇了摇,铃声清脆,竟让厅堂里的长明灯都微微晃动起来——显然是有扰乱气场的功效。
“还有这把‘斩龙刀’。”老者从桌下抽出一把短刀,刀身窄而锋利,刀柄上刻着个“地”字,“是你师父年轻时用的,能斩断龙气。毒龙蛋虽未孵化,却已能吐龙气,用这刀或许能暂时压制它。”
陆九思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半块墨氏玉佩:“前辈,您知道‘子母煞’怎么解吗?灯娘子说需要墨无常的心头血,可我们怎么才能拿到?”
老者看着玉佩,沉吟片刻:“子母煞以血缘为引,墨无常既是你三叔,你们的血脉本就相通。若能在他念动咒语时,将玉佩贴在他心口,玉佩会自动吸收他的心头血,既能解煞,也能让玉佩暂时拥有压制毒龙的力量。”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这法子凶险得很,墨无常的护身煞气极重,靠近他三尺之内,就会被煞气侵蚀,若非万不得已,千万别用。”
陆九思握紧玉佩,指尖泛白:“为了爹娘,为了那些被抓的百姓,再险也值得。”
陈观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向老者:“前辈,您知道龙门墟附近有天枢支的据点吗?我们想尽快赶过去,最好能借两匹快马。”
“落马坡有个马场,是天枢支养马的地方。”老者在地图上圈了个位置,“那里的管事是地脉支的旧部,当年灭门案时侥幸逃脱,一直隐姓埋名。你们报我的名字,他会给你们两匹‘踏雪’,那马日行千里,能赶在七月初七前到龙门墟。”
他将地图折好,递给陈观棋:“记住,地宫入口在玄天宫的‘往生殿’香炉底下,需用龙元玉佩才能打开。进去后千万别碰墙上的壁画,那些画是‘引魂图’,会勾人魂魄。”
陈观棋将地图、铜铃、短刀一一收好,又对老者鞠了一躬:“多谢前辈指点。若此次能破了墨无常的阴谋,定回来报答您的恩情。”
“报答就不必了。”老者摆了摆手,重新拿起毛笔,在“往生录”上勾画着,“我守在这阴差馆,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看到地脉支沉冤得雪。你们若能成功,记得在龙门墟的诛仙台上,替我烧张纸——告诉地脉支的兄弟们,冤屈终于要洗清了。”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帽檐下的眼睛闪过泪光,滴在宣纸上,晕开了一个小小的墨点。
陈观棋牵着陆九思往洞口走,少年突然回头,对老者道:“前辈,我爹娘的笔记里说,当年有个穿黑帽的阴差帮过他们,是不是您?”
老者握着毛笔的手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走出阴差馆时,石碑又自行打开,晨雾已散,阳光洒满了乱葬岗。陆九思看着手里的笔记本,突然笑了:“陈哥,你看,我爹娘不是孤军奋战,有好多人在帮他们。”
陈观棋点点头,抬头望向龙门墟的方向。那里的天空隐隐有些发黑,像是被煞气笼罩着。他握紧怀里的寻龙尺,尺身的铜龙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决心,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
“走,去落马坡。”
两人顺着晨光下的小路往下走,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条并肩前行的龙。陈观棋知道,前路必定凶险,墨无常的毒蛊,乱龙阵的机关,毒龙蛋的凶煞……每一关都可能要命。但此刻,看着身边少年眼中的坚定,感受着怀里寻龙尺的温度,他的心里却异常平静。
因为他不再是一个人。有陆九思的陪伴,有师父留下的传承,有地脉支旧部的相助,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正义与勇气。
龙门墟的毒龙或许即将苏醒,但只要还有人愿意为守护龙脉而战,希望就永远不会熄灭。
而他们,就是那束即将划破黑暗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