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的喧嚣,是浸了冰的。
灯笼的光晕里,往来“客官”的脚步声轻得像纸糊的,讨价还价的声音隔着层水雾,明明就在耳边,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遥远。陈观棋拽了拽陆九思的胳膊,示意他低下头——方才那个卖“阳寿”的摊主正用眼角瞟他们,袖口露出半盏红灯笼的绣样,针脚密得像蛛网,红得发暗,像是用血染的。
“记住,少说话,多看着。”陈观棋压低声音,将腰间的铜钱耳坠转了半圈,“咱们是来买‘地脉罗盘’的,其他闲事别管。”
陆九思点点头,视线却忍不住往旁边的摊位飘。那摊主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头,面前摆着些巴掌大的木牌,牌上写着“张三,阳寿十年”“李四,阴德三厘”,老头正用杆小秤称着堆灰白色的粉末,秤砣是个锈铁铃铛,称一下,铃铛就“叮”地响一声。
“客官要买点啥?”老头突然抬头,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眼睛却亮得吓人,“我这有刚收来的‘状元才’,是个新死的举子的,用二十年阳寿换,值当得很。”
陈观棋指了指木牌:“我要找能定地脉的物件,听说你们这儿有‘地脉罗盘’?”
老头的眼神闪了闪,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那物件金贵得很,在灯楼里收着呢。不过……”他搓了搓手指,“客官得拿东西换。我看小哥这龙元玉佩就不错,是龙气养过的,能抵五十年阳寿。”
陆九思猛地捂住胸口,像是被烫到似的:“不卖!这是我爹娘留的!”
“别急啊。”老头嘿嘿笑,露出黄黑的牙,“那用阴德换也行。客官要是肯指个阳间的富户,让我们‘借’点寿元,我就告诉你灯楼在哪藏着罗盘。”
陈观棋指尖在袖中的桃木剑上敲了敲:“我没阴德可换,只有这个。”他摸出枚铜钱,是地脉先生留的那枚“地枢”钱,铜钱刚露出来,老头的脸色“唰”地白了,往后缩了缩:“客官……认错人了!我这没罗盘!”说罢,竟像收摊布似的,将木牌一裹,扛起摊子就往街角钻,转眼就没了影。
陆九思看得发愣:“他怎么跑了?”
“因为他怕这铜钱。”陈观棋收起铜钱,眼神沉了沉,“这鬼市的摊主,怕是都跟天枢支有关。那红灯笼绣样,我在七里沟的倒悬棺上见过,是天枢支的‘阴记’。”
两人往前又走了几步,陆九思突然停在一个挂着“走马灯”的摊位前,脚像被钉住了似的。摊位上摆着十几盏小巧的走马灯,灯影流转,映出些寻常人家的景象——有妇人在织布,有孩童在嬉闹,最靠边那盏灯里,竟映着对年轻夫妇,男的在修木活,女的在纳鞋底,眉眼间的模样,竟与陆九思爹娘的画像分毫不差。
“爹……娘……”陆九思的声音发颤,眼圈瞬间红了。灯影里的夫妇像是听见了,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对着他笑,还朝他招手,口型像是在说“九思,过来”。
陆九思迈开腿就要往前走,手腕却被陈观棋死死攥住,疼得他“嘶”了一声。
“别碰!”陈观棋的声音冷得像冰,“你看那灯油。”
陆九思这才低头,只见走马灯的灯座里,装着些粘稠的黑油,油面上漂着层灰黑色的渣滓,凑近了闻,有股烧头发的焦味。“这是……”
“冤魂骨灰掺了尸油。”陈观棋拽着他往后退了两步,“是摄魂术里的‘忆魂灯’,灯影里的不是你爹娘,是用你的念想捏出来的幻影。你一靠近,魂就会被吸进灯油里,变成新的‘灯影’。”
他话音刚落,那盏走马灯突然“啪”地炸了,灯油溅在地上,冒起股黑烟,黑烟里传来两声凄厉的哭嚎,像极了陆九思爹娘临死前的声音。陆九思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被陈观棋半扶半架地拖开。
“别怕,是幻听。”陈观棋从怀里摸出片回魂草叶子,塞进他嘴里,“含着,能定魂。”
陆九思含着草叶,眼泪却止不住地掉:“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总拿我爹娘骗我?”
“因为他们知道你在乎。”陈观棋拍了拍他的背,视线扫过周围的摊位,“天枢支的人想找《八门灯图》,更想抓你这个‘人枢支后人’。他们知道硬抢不成,就用这些阴招。”他突然往市集中心努了努嘴,“你看那儿。”
鬼市中央有座丈高的石台,台上竖着根黑木杆,杆上挂着幅巨大的灯图,用明黄色的绸缎裱着,图上画着八扇门,门楣上分别写着“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正是《葬神经》里记载的“八门阵”。每扇门里都嵌着盏油灯,灯影在布上流转,时而化作奔腾的山川,时而化作张牙舞爪的恶鬼,甚至能隐约看到毒龙的影子,在“死门”里翻腾。
石台底下,跪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是之前在牢里见过的风水师之一。他此刻不像疯癫的样子,只是眼神狂热,对着灯图不住叩拜,嘴里反复念叨着《葬神经》的句子:“休门藏骨,生门纳阴,开、惊、伤、杜、景、死……八门齐开,阴龙出渊!”
“他没疯。”陈观棋眯起眼,“是被人下了‘控魂咒’,成了传声筒。”
话音刚落,那风水师突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陈观棋,嘴角咧开个诡异的笑:“地脉亲……来了……”说罢,他猛地从怀里掏出把匕首,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鲜血喷溅在石台上,竟顺着石缝流到灯图的“死门”处,门里的油灯“腾”地一下,烧得更旺了。
周围的“客官”和摊主像是没看见似的,依旧自顾自地交易,只有陈观棋注意到,他们袖口的红灯笼绣样,在风水师死后,红得更艳了,像是吸了血。
“是‘血祭’。”陈观棋拽着陆九思往后退,“他们在用风水师的血祭灯图,每死一个人,灯图的煞气就重一分。”他突然瞥见石台侧面刻着行小字,是用指甲抠出来的,“辰州地脉,龙气已断,七月初七,以灯为引,以魂为食……”
“那怎么办?”陆九思的声音发颤,“还有两天就是七月初七了!”
陈观棋没说话,只是盯着灯图上的“景门”。那扇门里的灯影最淡,隐约能看到个模糊的人影,像是个穿红衣的女子,正对着他招手,手势竟与灯娘子在窗后做的一模一样。
“走,去灯楼。”陈观棋突然转身,“那幅灯图是假的,是用来引煞气的幌子。真的《八门灯图》,八成在灯娘子手里。”
陆九思赶紧跟上:“可她不是好人啊!”
“是不是好人,得看对谁。”陈观棋的声音里带着点莫名的笃定,“我师父说,当年灯娘子帮他挡过天枢支的追杀,欠她的人情,得还。”他摸了摸怀里的“地枢”铜钱,“这枚钱,或许能让她说实话。”
两人往灯楼走的路上,陆九思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回头看,却只有些面无表情的“客官”,脚不沾地地飘着。他拽了拽陈观棋:“陈哥,我总觉得有人看我们。”
陈观棋往旁边的摊位扫了一眼,那摊主正低头用红线捆着些纸钱,红线在他手里绕来绕去,竟缠成个小小的“锁魂结”。“是‘影随’,”陈观棋低声道,“天枢支的人在跟踪我们,用的是‘寄影术’,把自己的影子附在别人身上,跟着我们走。”
他突然停下脚步,假装系鞋带,指尖在地上快速画了个“破影符”,用脚在符上碾了碾。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哼,像是有人被打了一拳。回头看时,只见个穿黑衣的“客官”踉跄了一下,袖口的红灯笼绣样歪了歪,眼神怨毒地瞪了他们一眼,转身钻进人群。
“甩掉一个。”陈观棋继续往前走,“但这鬼市的‘影随’,恐怕不止一个。”
快到灯楼时,陆九思突然被个卖“平安符”的老太太拦住。老太太佝偻着背,手里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拐杖,拐杖头是个铜制的骷髅头。“小哥,买张符吧?”老太太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我这符能保你在鬼市平安,只要……用你腕上的玉佩换。”
陆九思下意识地捂住手腕上的灯笼玉佩:“不换!”
“别呀。”老太太突然抬起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露出张年轻女子的脸,竟是罗烟!她手里的拐杖“咔哒”一声,变成条金蚕蛊,吐着信子缠向陆九思的手腕,“这玉佩,本来就该归云策堂!”
陈观棋早有防备,桃木剑“噌”地出鞘,剑风带着回魂草的阳气,劈向金蚕蛊。罗烟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快,急忙收蛊,手腕被剑风扫到,划开道血口。
“陈观棋,你果然在这。”罗烟捂着伤口,眼神阴冷,“我就知道,地脉支的余孽,肯定会来抢《八门灯图》。”她往灯楼的方向瞥了一眼,“可惜啊,灯娘子早就答应把灯图给我了,你来得晚了。”
“她答应你,未必是真心。”陈观棋护着陆九思往后退,“你以为她不知道,你是天枢支安插在云策堂的眼线?”
罗烟的脸色倏地变了:“你胡说什么!”
“我师父的笔记里写着,天枢支当年分裂出云策堂,就是为了让你们当枪使。”陈观棋冷笑,“你以为你在利用灯图,其实是在帮天枢支养毒龙。等毒龙出来,第一个吞的就是你。”
罗烟的眼神闪烁,显然是被说中了心事。她咬了咬牙,突然吹了声口哨,周围的摊位后钻出十几个穿黑衣的人,都是“影随”,袖口的红灯笼绣样在灯笼下泛着红光。
“抓住他们!”罗烟下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黑衣人一拥而上,手里的武器不是刀枪,而是些缠着红线的锁链,锁链上挂着些小小的铃铛,一晃就发出“叮铃铃”的响声,声音钻进耳朵里,让人头晕目眩。
“是‘锁魂铃’!”陈观棋拽着陆九思往灯楼跑,“别听铃声!”
两人冲到灯楼门口,陈观棋一脚踹开大门,拉着陆九思躲进去,再反手关门时,却见门后站着个人——灯娘子,正抱着胳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看来,我的客人有点多啊。”灯娘子晃了晃手里的琉璃灯,绿光映在她的红纱上,“陈小哥,你惹的麻烦,可得自己解决。”
门外传来罗烟的冷笑:“灯娘子,别忘了我们的约定!把他们交出来,灯图归你,人枢支的后人归我!”
灯娘子的目光在陈观棋和陆九思之间转了转,突然对门外喊:“想要人?自己进来拿!”说罢,她侧身让开,露出身后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扶手上,挂着十几盏红灯笼,红绸裹得紧紧的,像是藏着什么东西。
陈观棋的心沉了下去。这灯娘子,是想坐山观虎斗。
陆九思突然碰了碰他的胳膊,指着楼梯拐角的墙壁。墙壁上挂着幅画,画的是沅江夜景,江面上漂着盏盏河灯,河灯组成的图案,竟与《八门灯图》上的“生门”一模一样。画的右下角,有个极小的落款:“人枢陆氏,丙戌年冬”。
是陆九思爹娘的笔迹!
陈观棋的目光落在画中最大的那盏河灯上,河灯里画着个小小的灯笼,灯笼下写着个“破”字。
他突然明白了。陆九思的爹娘,早就预料到今天的局面,他们在画里留了线索——《八门灯图》的生门,是破阵的关键。
而此时,门外的锁链声越来越近,罗烟的声音带着得意:“陈观棋,这次你插翅难飞!”
灯娘子的琉璃灯突然晃了晃,绿光在墙上投下个扭曲的影子,像条正在苏醒的毒龙。
陈观棋握紧桃木剑,对陆九思低声道:“记住画里的‘生门’,等会儿见机行事。”他抬头看向灯娘子,嘴角勾起抹笑,“灯姑娘,我师父说,欠人情的滋味,不好受吧?”
灯娘子的红纱猛地一颤,像是被戳中了痛处。
门,在这一刻被撞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