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海水灌进鼻腔时,陈观棋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水比黑土屯冬天的冰窟窿还要冷。桃木剑在手中剧烈震颤,剑身的红光透过海水散开来,形成一圈淡金色的屏障,将那些试图缠上他的水鬼之手挡在外面。他能看见那些灰白色的手掌在屏障外疯狂抓挠,指节泛白,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与碎贝,像无数双不甘的眼睛。
“陈大哥!”
陆九思的吼声隔着浪涛传来,带着哭腔。陈观棋奋力抬头,看见玄枢阁的快船正在漩涡边缘打转,船身已倾斜了近三十度,苏青正趴在船舷上朝他伸手,小脸被冻得发紫,眼泪混着海水往下淌。白鹤龄则举着青铜灯站在船头,幽蓝的火光在她周身跳动,试图照亮这片漆黑的海水,可光芒刚探出去丈许,就被漩涡里涌出的黑气吞噬。
不能再往下沉了。
陈观棋咬碎舌尖,借着剧痛逼出几分清明,将体内仅存的灵力灌注到桃木剑中。剑身上的红光骤然暴涨,像条燃烧的火蛇,猛地朝着旋涡中心刺去。“嗤”的一声轻响,红光刺穿了层层黑气,漩涡的旋转竟有了瞬间的凝滞,那些抓挠屏障的水鬼之手也跟着僵住,指缝间渗出的不再是黑血,而是点点白光——像是被点燃的星子。
“是生魂!”陈观棋心中一动。这些水鬼虽是怨灵所化,体内竟还残存着一丝生前的气息,被桃木剑的红光一激,竟有了挣脱的迹象。他突然想起裴无咎古尸身上的布条,想起那些被执念唤醒的魂灵,手腕一转,桃木剑在水中划出个圆弧,红光如涟漪般荡开,将更多水鬼之手笼罩其中。
“嗷——”
无数声凄厉的尖啸从水下炸开,像是痛苦,又像是解脱。那些水鬼之手开始寸寸碎裂,化作银白色的光点,顺着红光的轨迹往上飘,最终融入玄枢阁快船的船帆。暗金色的船帆被光点一照,竟泛起淡淡的金光,原本倾斜的船身竟缓缓回正了几分。
“有用!”陆九思的声音里爆发出惊喜,他死死扳住舵盘,朝着陈观棋的方向猛打,“观棋,抓住绳索!”
一条粗麻绳从船上抛了下来,带着玄枢阁特有的云纹结。陈观棋伸手去抓,指尖刚触到麻绳的刹那,漩涡中心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仿佛有巨兽从海底苏醒。他看见漆黑的海水里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中涌出的不是黑气,而是刺骨的寒风,风中夹杂着无数细碎的符文,像活过来的虫豸,顺着水流钻进他的毛孔。
“这是……”陈观棋猛地睁大眼。那些符文他太熟悉了——师父留下的笔记里,夹着一张泛黄的拓片,上面的扭曲纹路与此刻水中的符文分毫不差。师父当时用朱砂在拓片旁批注:“周天龙脉封印,见则地动,遇则龙醒。”
难道这旋涡底下,竟是周天龙脉的封印之地?
不等他细想,麻绳突然绷紧,将他猛地往上拽。陈观棋借着这股力道,双腿在水中用力一蹬,桃木剑开路,硬生生冲出了漩涡的吸力范围。苏青和白鹤龄合力将他拉上船,少年刚一沾船板,就“哇”地吐出一大口海水,里面混着血丝,显然是呛水伤了肺。
“别动!”白鹤龄立刻扑过来按住他,从药箱里掏出个青瓷瓶,倒出三粒黑色的药丸塞进他嘴里,“这是玄枢阁的‘护心丹’,能压水压伤。”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稍稍驱散了些刺骨的寒意,但陈观棋仍觉得五脏六腑都像被冻住了,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剧痛。
陆九思的脸色比陈观棋还要难看。他指着船外的漩涡,声音发颤:“你们看……漩涡停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刚才还疯狂旋转的旋涡竟真的静止了,漆黑的水面如同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同样漆黑的天空。更诡异的是,那些原本翻涌的黑气此刻正顺着水面上的符文纹路流动,在漩涡中心汇聚成一个模糊的光点,光点越来越亮,最终化作一道冲天而起的光柱,将低垂的乌云撕开了一道口子。
“轰隆——”
惊雷在云层中炸响,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砸在船板上噼啪作响。可奇怪的是,雨点刚靠近光柱就被蒸发,化作白茫茫的雾气,迅速弥漫开来,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整个海面都被浓雾笼罩,能见度不足丈许。
“雾……雾里有东西!”苏青突然指着前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浓雾中,隐约有巨大的轮廓在缓缓移动,像是山峦,又像是城墙。陈观棋挣扎着坐起身,眯眼望去,只见那轮廓越来越清晰——那不是山峦,也不是城墙,而是一扇门。
一扇青铜巨门。
巨门高逾千丈,宽约数百丈,稳稳地悬浮在浓雾之中,底部没入海面,顶部刺破云层,仿佛从开天辟地时就矗立在这里。门扉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正是陈观棋在漩涡中见到的“周天龙脉封印”纹路,这些符文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流动,像活着的蛇,在青铜表面游走,每一次蠕动,都有淡金色的光屑落下,坠入海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师父的拓片……”陈观棋喃喃自语,手不由自主地摸向怀中。那里贴身藏着师父留下的笔记,笔记最后几页画着个残缺的门形图案,当时他以为是师父随手涂鸦,此刻看来,那图案分明就是这青铜巨门的侧影。
陆九思的罗盘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指针不再疯狂转动,而是死死指着青铜巨门的方向,红色的针尖微微发烫,竟在盘面上烙下了个与门扉符文相同的印记。“沉龙碑……”他突然想起玄枢阁传讯里的三个字,声音干涩,“传讯说沉龙碑与周天龙脉同源,难道这门就是……”
“是封印沉龙碑的门。”白鹤龄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从药箱里翻出一卷羊皮卷,正是玄枢阁信使留下的海眼裂隙详图,展开一看,图上标注的“裂隙核心”位置,竟与此刻青铜巨门悬浮的坐标分毫不差。“玄枢阁的图错了,这里根本不是裂隙,是……封印之地。”
话音未落,青铜巨门突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生锈的合页被强行推开。巨门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缝隙中透出幽蓝色的光芒,光芒中夹杂着无数细小的星点,细看之下,竟全是扭曲的人脸——与水鬼之手的轮廓一模一样,却带着种诡异的平静。
“它在……吸我们过去!”苏青突然尖叫起来,他死死抱住船舷的栏杆,指节泛白。众人这才发现,船身正在不受控制地朝着巨门的缝隙移动,船底的海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形成一道白色的水线,将快船往光芒里拽。
陆九思疯了似的转动舵盘,可舵盘像是被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他又去砍缆绳,腰间的弯刀劈在麻绳上,竟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没用的!”他红着眼嘶吼,“这门在引我们进去,就像……就像在等我们!”
陈观棋低头看向手中的桃木剑。剑身的红光与巨门缝隙中的幽蓝光芒产生了奇异的共鸣,剑身上浮现出与门扉相同的符文,这些符文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在手腕处形成一个环形印记,烫得他皮肤生疼。他突然想起师父笔记里的一句话:“龙脉寻主,非人力可拒。”
难道这青铜巨门,是在找持有桃木剑的人?
“抓紧了!”陈观棋突然大吼一声,将桃木剑狠狠插进船板的缝隙里。剑身的红光顺着船板蔓延开来,与暗金色的船帆光芒交织,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这门暂时伤不了我们!”他能感觉到,剑身上的符文正在与门扉符文对话,传递着某种古老的信息,虽然听不懂,却能分辨出其中没有恶意,只有一种沉重的、等待了太久的疲惫。
巨门的缝隙越来越大,幽蓝光芒也越来越盛。陈观棋终于看清,门后并非虚空,而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两侧立着无数尊石像,石像的轮廓像是龙,却长着人的面孔,双目空洞,朝着甬道深处凝望。甬道的尽头,隐约有块巨大的石碑,碑上刻着模糊的龙纹,与四象佩上的青龙纹路如出一辙。
“是沉龙碑!”白鹤龄捂住嘴,眼中满是震惊。玄枢阁秘典记载,沉龙碑乃上古大禹所立,镇锁天下水脉,可此刻看来,它更像是某种钥匙,被青铜巨门牢牢护在身后。
船身猛地一震,已经触碰到了巨门的边缘。青铜表面冰凉刺骨,上面的符文爬到船板上,与桃木剑的红光融为一体。陈观棋突然觉得脑中涌入无数画面——滔天的洪水,跪拜的先民,一个穿着玄色长袍的身影将石碑沉入海底,又亲手关上了这扇巨门……那身影的侧脸,竟与师父有几分相似。
“师父……”陈观棋喃喃道,眼眶一热。
“观棋!”陆九思抓住他的胳膊,脸色惨白,“门要全打开了!”
青铜巨门的缝隙已扩大到数丈宽,幽蓝光芒中伸出无数条淡金色的光带,像柔软的触手,缠上了船身。光带并不冰冷,反而带着种温润的暖意,将快船轻轻托起,朝着甬道深处送去。那些原本在雾中徘徊的水鬼光点,此刻也化作银白色的流萤,跟着光带往里飘,像是找到了归宿。
苏青吓得闭上了眼睛,却被白鹤龄轻轻按住了肩膀。“别怕。”少女的声音异常平静,她望着甬道尽头的沉龙碑,又看了看陈观棋手腕上的符文印记,“这不是结束,是开始。”
陈观棋抬头望去,青铜巨门的顶端刻着四个古老的篆字,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却仍能辨认——“龙脉归墟”。他突然明白,黑土屯的古尸,海眼的裂隙,裴无咎的阴谋,甚至师父的失踪,都与这扇门脱不了干系。周天龙脉,沉龙碑,四象佩……这些散落的线索,终于在这一刻汇聚到了一起。
光带托着快船进入甬道的刹那,青铜巨门开始缓缓关闭。最后一缕幽蓝光芒消失前,陈观棋看见浓雾重新笼罩了海面,漩涡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株被陆九思种在陶罐里的绿芽,在船尾的窗台上轻轻摇晃,新抽出的嫩芽上,沾着一点淡金色的光屑。
他摸了摸怀里的太阳花帕子,帕子上的纸花不知何时被光带染上了点幽蓝,像沾了海水的星星。小妹说过,要绣满袖的光,或许不用等到她学会,他们已经找到了比阳光更亮的东西。
甬道深处传来低沉的龙吟,像是在欢迎,又像是在警示。陈观棋握紧桃木剑,与陆九思、白鹤龄、苏青对视一眼,四人眼中都有惧意,却更多的是一种释然与坚定。
无论门后是坦途还是深渊,他们都必须走下去。
青铜巨门彻底闭合,将浓雾与海面隔绝在外。甬道里只剩下淡金色的光带与沉龙碑的影子,还有四个年轻的身影,在古老的符文映照下,朝着未知的深处走去。
黑土屯的米酒还在坛中发酵,龙穴的绿芽仍在石缝里生长,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翻开新的一卷。
(第一卷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