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船的锚链“哐当”砸进港口的瞬间,陈观棋正用温水给陆九思擦脸。少年还在昏睡,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喉间偶尔发出细碎的呓语,攥着墨玉的手指始终没松开,指节泛白得像块冷玉。
“他烧得厉害。”白鹤龄蹲在旁边,将退烧药化在水里,用小勺一点点往陆九思嘴里喂。药汁顺着嘴角淌下来,她就用帕子小心地擦掉,动作轻柔得不像平时那个雷厉风行的阵师。海风卷着港口的鱼腥味飘过来,吹动她鬓角的碎发,露出耳后一小块淡淡的疤痕——那是小时候替陈观棋挡暗器留下的,此刻在晨光里泛着浅粉。
陈观棋的目光落在码头尽头,那里停着三艘挂着玄枢阁旗号的楼船,乌木船身镶着银边,帆上的“玄”字在朝阳下闪着冷光。为首的楼船甲板上站着个穿藏青劲装的男人,腰间悬着枚青铜令牌,正朝他们这边张望,眼神锐利得像鹰隼。
“是墨三更的人。”陈观棋低声道,将陆九思往船舱里挪了挪,挡住风口。玄枢阁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势力,既不插手门派纷争,也不依附权贵,却掌控着天下半数的古籍秘闻。他们突然在此现身,绝非偶然。
白鹤龄的动作顿了顿,帕子攥在手里揉出褶皱:“我爹当年就是玄枢阁的客座阵师,后来因为天机阁的事才退了籍。”她抬头看向那艘楼船,眼神复杂,“墨阁主的消息总是这么灵通,我们刚出天机阁,他的人就到了。”
说话间,那藏青劲装的男人已带着两名随从跳上货船。他步伐沉稳,落地时几乎没发出声响,显然是内家好手,目光扫过船舱里的三人,最后落在白鹤龄身上,拱手行礼:“白阵师,属下林苍,奉阁主令前来接应。”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视线在陆九思脸上停留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转向陈观棋,递过一枚黑檀木令牌:“陈先生,这是玄枢令,持此令可调动葬星原分舵的所有资源。”
陈观棋接过令牌,入手微凉,正面刻着北斗七星,背面是“玄枢”二字,边缘刻着细密的云纹,触手生涩,像是新制的。他指尖摩挲着令牌,总觉得这支援来得太巧,巧得让人心里发毛。
“阁主有令。”林苍没注意他的神色,从袖中掏出一卷锦缎,展开时簌簌作响,“命白阵师即刻携带《天机全录》回阁归档,不得有误。陈先生与陆小友可携玄枢令前往葬星原,分舵已备好车马与星象仪,午时便可出发。”
白鹤龄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残卷的解读才刚开始,现在带回阁里等于前功尽弃!”她猛地抬头看向林苍,眼神里带着愠怒,“墨阁主明知葬星原凶险,为何偏要在这时调我回去?”
林苍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微微侧身,避开她的目光:“阁主自有安排。”他顿了顿,补充道,“阁主说,白阵师只需将残卷交予归档处,三日内便可折返,不会耽误大事。”
陈观棋看着两人僵持,突然注意到林苍的左手一直在袖中动,像是在藏什么东西。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挡住林苍看向陆九思的视线,沉声道:“白师姐回阁也好,残卷放在你那里,总比带在葬星原安全。”
白鹤龄猛地转头看他,眼里满是错愕。陈观棋却对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注意林苍的小动作。白鹤龄瞬间会意,脸色缓和下来,将《天机全录》残卷小心地卷好,放进随身的木盒里:“既是阁主之令,我自当遵从。”
林苍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对随从吩咐了几句,让他们准备马车。转身时,他状似无意地靠近白鹤龄,左手飞快地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
“属下在码头备好干粮,陈先生与陆小友可先去分舵歇息。”林苍拱手告辞,带着随从匆匆下了船,自始至终没再看陆九思一眼,像是在刻意回避什么。
等人走远了,白鹤龄才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个巴掌大的锦盒,绣着玄枢阁特有的云纹。她打开盒盖,里面是枚鸽子蛋大小的白玉符,符上刻着繁复的纹路,隐隐有微光流转。
“是传讯玉符。”白鹤龄的声音有些发颤,“墨阁主说过,只有阁中长老才能用这个,捏碎就能召来驰援。”她突然压低声音,凑到陈观棋耳边,“林苍刚才塞盒子时,偷偷说了句‘陆小友的玉佩,阁主很感兴趣’。”
陈观棋的瞳孔骤缩。陆九思的墨玉是人枢支的信物,玄枢阁怎么会知道?难道墨三更早就盯上了人枢支的后人?
“这玉符你拿着。”白鹤龄将锦盒塞进陈观棋怀里,指尖触到他胸口的玄枢令,微微一顿,“阁主说这玉符能抵挡三次星魂攻击,葬星原的星魂最是阴毒,沾染上就会神智错乱,务必收好。”
她又从药箱里翻出个小瓷瓶,塞给陈观棋:“这是‘镇魂丹’,里面有七颗,每颗能压制控心症三个时辰。九思的病不能再拖,到了葬星原,一定要找到星眼井,那里的地脉阳气或许能根治他的病。”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看着昏睡的陆九思,眼神里满是担忧:“当年他爹娘把他托付给我爹时,说这孩子命里带煞,需得地脉亲护着才能平安长大。现在看来,他们早就知道会有今天。”
陈观棋握紧瓷瓶,指尖传来丹药的凉意:“你回阁后多加小心,玄枢阁的水太深,别轻易信人。”他想起林苍回避的眼神,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残卷里有关于星眼井的记载,你仔细看看,有没有提到‘献祭’的事。”
白鹤龄点头,将木盒紧紧抱在怀里:“我处理完残卷就马上去找你们,葬星原分舵的舵主是我爹的旧部,你们报我的名字,他会尽力相助。”她最后看了眼陆九思,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里带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码头的号角声响起,玄枢阁的楼船要启航了。白鹤龄转身下船时,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藏青的裙摆在晨风中划出道利落的弧线。
陈观棋站在甲板上,看着楼船渐渐驶远,怀里的锦盒和瓷瓶沉甸甸的,像是压着千斤重担。他低头看向船舱里的陆九思,少年不知何时皱起了眉,墨玉在他掌心微微发烫,映出一点微弱的红光。
“我们也该走了。”陈观棋将陆九思打横抱起,少年很轻,骨头硌得他手臂发疼。他抱着人下了货船,码头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得他眼睛发酸。
玄枢阁的马车停在分舵门口,黑漆车厢,银质轮毂,一看就价值不菲。车夫见他们过来,连忙掀开帘子,态度恭敬得有些过分:“陈先生请上车,小的这就赶去葬星原,天黑前定能到分舵。”
陈观棋抱着陆九思钻进车厢,里面铺着厚厚的锦垫,角落里放着个铜制的星象仪,指针正微微晃动,指向西北方向——那是葬星原的位置。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陈观棋看着怀里依旧昏睡的少年,突然觉得这趟旅程像是场早就编排好的戏,他们是棋子,而幕后的棋手,不知是玄枢阁的墨三更,还是那个藏在暗处的罗烟。
他摸出那枚传讯玉符,玉符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带着种奇异的安心感。不管是谁在布局,他都必须走下去,为了师父的嘱托,为了陆九思的病,也为了弄清楚天机阁沉海的真相。
车厢外传来车夫的吆喝声,惊飞了路边的麻雀。陈观棋将玄枢令和玉符一起塞进怀里,紧紧按住,像是握住了唯一的希望。葬星原的风,怕是比天机阁的海风,还要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