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龙崖的村庙漏着风,篝火在石砌的炉膛里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泥墙上,忽明忽暗地晃动。庙外是昆仑山脉的寒夜,风卷着雪粒打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某种野兽在暗处低吟。
陆九思坐在篝火旁的木墩上,膝盖上摊着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边角已经被虫蛀得坑坑洼洼,好几页都缺了角。他正捏着根细竹签,小心翼翼地用浆糊黏合被蛊虫咬破的纸页——下午在葬星原边缘,不知从哪窜出的阴蚀蛊啃坏了半本笔记,连带着爹娘留下的那页星轨草图都缺了个角。
“嗤——”竹签不小心戳破了纸页,陆九思懊恼地皱起眉,赶紧用指尖按住破口,鼻尖几乎要碰到笔记本。火光映在他脸上,能看到额角还没消的淤青——那是下午被渊魇的触须扫到时撞在岩石上留下的。这一路从落星村飞来,他没喊过一句疼,此刻却对着破纸页红了眼眶。
陈观棋抱着双臂靠在庙门旁,看着少年低头修补笔记的样子,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情景——那时陆九思还在玄枢阁的后院追着灵蝶跑,手里的龙元玉佩晃得人眼晕,被师父撞见了还会吐吐舌头,活脱脱个没长大的孩子。可现在,他指尖的动作虽轻,手腕却稳得很,连黏合纸页的浆糊都抹得匀匀实实,再不见半分毛躁。
“喏。”陈观棋扔过去块麦饼,饼上还带着余温,是落星村的妇人给的,“先垫垫,明天进冰窟,指不定要走多少路。”
陆九思接住麦饼,抬头冲他笑了笑,嘴角的梨涡陷得浅浅的:“谢陈哥。”他咬了口麦饼,把笔记本往旁边挪了挪,生怕饼渣掉在纸上,“刚才在村口,要不是你拽我一把,我估计得被那只飞蛊咬中脖子。”
下午告别落星村时,几只漏网的阴蚀蛊突然从林子里窜出来,直扑陆九思——它们对龙元玉佩的阳气格外敏感。当时陆九思正低头给孩子递糖果,根本没察觉,是陈观棋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到身后,桃木剑反手劈出,剑气瞬间将蛊虫烧成了灰。
“你那时手里攥着孩子给的糖,倒是比玉佩还宝贝。”陈观棋走到篝火旁坐下,往炉膛里添了根柴,火星子“噼啪”溅起,“换作以前,你早跳起来喊‘陈哥救我’了。”
陆九思啃麦饼的动作顿了顿,耳根有点红:“那不是……那孩子跟我小时候很像,都爱把糖纸攒起来当宝贝。”他低头继续黏笔记,声音闷闷的,“而且,我总不能在村民面前丢人吧?好歹也是带龙佩的人了。”
陈观棋看着他刻意挺直的脊背,突然笑了:“刚才在崖边用唤魂术引开阴蚀蛊,手势挺标准。”
陆九思的动作猛地一顿。下午那些阴蚀蛊被劈开后,竟顺着风势往落星村的方向飘,是他急中生智,捏了个简化的唤魂诀——那是从爹娘笔记里看来的法子,能暂时用阳气引开阴邪之物。当时他心里发慌得厉害,指尖都在抖,可看着远处村口的炊烟,硬是咬着牙把诀捏完了,直到蛊虫被引向相反的方向才松了口气。
“其实……我怕得要死。”陆九思小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上“人枢支”三个字,“爹娘的笔记里说,唤魂术引的是自身阳气,用多了会脱力。我刚才捏诀的时候,感觉胳膊都快麻了,生怕半路撑不住,把蛊虫又引回去。”
他抬头看向陈观棋,眼睛在火光里亮得像星子:“但我想到爹娘了。他们当年在笔记里写‘人枢支的本分,是护着走不动的人’,我就觉得……不能怂。”
陈观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布衫传过去,带着种让人踏实的力量:“你爹娘要是看见,肯定得说‘我家九思长大了’。”他顿了顿,看着少年眼里一闪而过的黯然,补充道,“下午你引开蛊虫时,龙元玉佩亮得特别厉害,像是在给你鼓劲。”
陆九思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玉佩,冰凉的玉石上还留着他的体温。他沉默了会儿,突然凑近陈观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期盼:“陈哥,你说……我爹娘会不会还活着?”
火光恰好暗了暗,少年的脸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陈观棋想起落星村老村长的话——人枢支的守脉人当年“养伤”后便没了踪迹,而陆九思的爹娘,正是最后一任人枢支的掌事。
“不好说。”陈观棋没有骗他,“但昆仑冰窟里肯定有线索。”他指了指陆九思怀里的笔记本,“你爹娘在最后一页画了冰窟的剖面图,标注着‘人枢密道’,还特意圈了个符号,跟星图拓片上的‘天枢令’标记很像。说不定,他们留下的不止是笔记。”
陆九思的指尖猛地攥紧笔记本,纸页被捏出褶皱。他想起爹娘临走前的样子——那天也是个雪夜,爹把龙元玉佩系在他脖子上,娘摸着他的头说“九思要学会自己看星图”,他们说要去“补一块碎掉的星轨”,然后就再也没回来。当时他以为是去执行普通任务,现在才明白,那或许是去昆仑冰窟的暗号。
“补碎掉的星轨……”陆九思喃喃自语,突然眼睛一亮,“陈哥,你看这里!”他把笔记本翻到中间一页,上面画着三条交叉的线,分别标着“天”“地”“人”,交汇处写着个“衡”字,“我以前看不懂,现在结合拓片上的‘三枢合,天机明’,是不是说,天枢、地枢、人枢三支的信物合在一起,才能补全碎掉的地脉星轨?”
陈观棋凑近一看,果然,那三条线的走向与星图拓片上的昆仑星轨几乎重合。他想起白鹤龄说的“真龙骨能强化渊魇”,突然明白了:“灵衡会要找真龙骨,恐怕不只是为了渊魇,是想靠它强行续接碎掉的星轨,独占天机门的控制权!”
“那我们必须拿到天枢令!”陆九思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赶紧压低,“人枢支的信物是爹娘留下的笔记本,地枢支……应该是师父的桃木剑吧?陈哥你是地枢支的传人,对不对?”
陈观棋没否认。师父临终前确实说过,地枢支的信物是“镇脉剑”,也就是他手里的桃木剑,能镇压紊乱的地脉。这么算来,天枢令、镇脉剑、人枢笔记,正好对应“三枢”。
“等拿到天枢令,”陆九思突然抬头,眼里的怯懦彻底散去,只剩坚定,“我要试试能不能用三枢信物,把爹娘补了一半的星轨接起来。”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像陈哥说的,‘让牺牲值得’。”
陈观棋看着他的样子,突然想起下午在葬星原,陆九思被渊魇触须扫中时,第一反应不是躲,而是把身边的孩子护在身后。那时他就觉得,这少年骨子里的东西,早就超过了“毛手毛脚”的模样。
“行。”陈观棋往篝火里添了根粗柴,火光重新亮起来,映得两人脸上都暖融融的,“到时候,我帮你稳住地脉,你专心接星轨。”
陆九思用力点头,低头继续修补笔记本,这次指尖稳得没再戳破纸页。他把破口黏好,在旁边空白处写下一行字:“今天救了半村人,虽然很难,但没做错。陈哥说牺牲避不开,但要让牺牲值得。”
写完,他摸了摸龙元玉佩,冰凉的玉石仿佛带着爹娘的温度。庙外的风雪还在呼啸,但他心里却踏实得很——不管昆仑冰窟里有什么,他都不是一个人了。
不远处的草垛上,白鹤龄翻了个身,其实早就醒了。她听着两个少年的对话,悄悄把玄枢阁的密报往怀里塞了塞——密报上除了灵衡会的动向,还提了一句“人枢支掌事夫妇现困于冰窟三层”,她本想明天再告诉陆九思,此刻却改了主意。
有些成长,需要自己一步步走到终点才能明白。她望向篝火旁那个认真写字的少年,想起他下午用唤魂术时,龙元玉佩亮起的金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盛,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浅笑。
夜渐渐深了,篝火慢慢转弱,变成一堆暗红的炭火。陆九思把笔记本小心地揣进怀里,靠在石墙上闭上眼睛,龙元玉佩在胸口微微发亮,像是在守护着少年的梦。陈观棋往他身上盖了件羊皮袄,自己则坐到庙门口,桃木剑横在膝上,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雪粒敲打着窗棂,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冰窟之行,奏响序曲。而此刻的陆九思还不知道,他写下“让牺牲值得”的这句话,将在不久后,成为支撑他面对真相的最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