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正和列车员确认什么的儿子,语气更加语重心长:“往后啊,你们俩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互敬互爱,互相扶持。娘没啥文化,大道理不懂,就知道,两口子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这日子就差不了。”
“老家那边,你们不用惦记。”她拍了拍杨柳的手背,“家里有你大哥大嫂照应着,啥都好。娘身子骨也硬朗,还能干,累不着。你们在这边,把自己的工作干好,把自己的小家照顾好,平平安安的,就是最大的孝顺了,啊?”
杨柳听着婆婆这番满是爱意的嘱咐,看着老人眼中的期望,鼻腔一阵阵发酸,她重重点头,声音哽咽:“娘,您放心,我和晏秋都记下了。您回去路上一定小心,到家了记得让大哥给我们来个信儿。等晏秋休假,我们就回老家看您!”
“哎!好!好!”秦婆子连连应着,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呜——!”
汽笛长鸣,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催促着离人。
秦晏秋也走了过来,站在杨柳身边。“娘,关上窗吧,火车快开了,风大太冷了。”
秦婆子最后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又看了儿媳一眼,仿佛要将他们现在的模样刻在心里。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火车发出一阵沉重的喘息,车轮开始缓缓转动,越来越快。
杨柳和秦晏秋并肩站在冰冷的站台上,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扇小小的车窗。车窗后,秦婆子花白的头发和用力挥动的手臂,越来越模糊,最终,随着那列绿色的长龙,消失在铁轨的尽头,消失在弥漫的白色蒸汽和远方的天际线下。
站台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他们两人,还伫立在原地,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许久,许久。
直到站台工作人员过来提醒,秦晏秋才轻轻揽住杨柳的肩膀,低声道:“走吧,我们回家。”
杨柳收回目光,依偎在丈夫身边,点了点头。
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日复一日,仿佛已经浸透了墙壁,也浸透了张明月麻木的感官。与医生敲定引产手术时间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灵魂的某一部分,也随之死去了。
短短几天,她原本因孕期滋养而丰润的脸颊迅速凹陷下去,眼眶乌青,整个人瘦脱了形,宽大的病号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更显得她脆弱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就在她沉浸在无边黑暗的深渊里,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是她的父母来了。
张明月的视线聚焦在父母写满担忧和惊愕的脸上,尤其是母亲那瞬间红了的眼眶,她一直紧绷着强行支撑的最后一根弦,彻底崩断了。
“妈——!”她发出一声无比委屈的哭喊,猛地从床上挣扎起来,不顾手背上还打着点滴,也不顾身体的虚弱,几乎是扑跌着扎进了母亲的怀里。
“我的孩子啊!我的心肝!你这是怎么了啊!”张母被女儿这副形销骨立、悲痛欲绝的模样吓了一大跳,连忙紧紧抱住她。感受到怀里女儿瘦骨嶙峋和因为悲伤而剧烈颤抖的身体,她的眼泪也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虽说她骨子里更看重儿子,但女儿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从小疼到大的,看她遭这么大的罪,哪有不心疼的道理?她一遍遍抚摸着女儿剧烈抽动的背脊,声音哽咽,“别怕,别怕,妈来了,妈在这儿呢……”
张父站在一旁,看着抱头痛哭的妻女,脸色铁青,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他的目光越过她们,落在了默默站在床尾、形容同样憔悴不堪的女婿李庆平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不满和怒火。
他冲着李庆平,使了个眼色,下巴朝病房外微微一点。
李庆平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他深吸一口气,对还在哭泣的张明月低声道:“明月,妈来了,你和妈说说话,我出去一下。”然后,他低着头,跟着张父走出了病房,顺手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冰冷的空气似乎比病房里更刺骨。张父走到一个相对僻静的窗口停下,猛地转过身,那双眼睛死死盯住李庆平。
“李庆平!”张父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十足的怒气,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你是怎么照顾明月的?啊?我好好的一个闺女,交到你手里,这才结婚多久?就弄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孩子保不住,大人也差点搭进去,你就是这么当丈夫的?你当初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每一句质问,都像耳光一样抽在李庆平的心上。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知道岳父的怒火理所应当,他也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他抬起头,脸上满是痛苦、愧疚和疲惫,声音沙哑地认错:“爸,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没照顾好明月……让她受罪了……”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张父怒火更盛,“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会大出血?医生怎么说?”
来了,最关键的问题。
李庆平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但他脸上却不敢显露分毫。他强迫自己迎上岳父审视的目光,用懊恼的语气,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缓缓道出:“医生也说不准具体原因,只说可能是明月前段时间孕吐厉害,身体底子一直没完全养好,加上她工作也累,学校的事情多,可能就动了胎气。也可能是无意中吃错了什么东西,引起了剧烈的反应……”
他将原因模糊地推给了身体虚弱、劳累和可能的饮食问题,绝口不提任何人为的可能。他的语气诚恳,眼神带着真切的痛苦,让人很难怀疑。
张父死死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其他的原因。但李庆平掩饰得很好,或者说,那失去孩子的真实的痛苦本身,就是最好的伪装。